……
“还有第三个问题,它会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谁。
“那你对你的恩人有感情吗?”
……没有。
“只是恩人的话,就不会如此上心了。”
……
“有时候,分得清,也要装作分不清,好累啊。”
……
“郁危。”
浓郁的雾气散去,混沌震荡的梦境慢慢平稳下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那不是恩。”
那道声音悠悠淡淡,一锤定音。
“——是情。”
-
郁危蓦地睁开眼。
窗外夜色正浓,圆月当空,月光万缕,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陆离地照在窗棂上。
他从床上撑起身,一身中衣被冷汗沾湿,风一吹便沁出冷意。
等到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静了下去,郁危赤脚起身,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慢慢地喝完了水,薄薄的眼皮下,眼瞳被传讯符持续不断闪烁的明光映得发亮,像块流光溢彩的宝石。
嘈杂的声音在脑中振聋发聩,郁危置若罔闻,直到第二杯凉水也喝完,浑身热意褪去,才放下杯子,拿起了传讯符。
还未开口,森冷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楼九,你这个满嘴谎言的杂种,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啊——】
从将第一瓶符水扔进大火中时,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郁危面无表情地道:“什么意思。”
被他激怒,楼涣陡然戾气横生:【血是假的。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药方,恐怕也是假的吧!】
【楼九,你真是好本事啊!】
郁危抓着符纸的手不自觉收紧,半晌,很淡地笑了。他向来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笑的表情更是没有,楼涣不由也迟滞了一瞬,紧接着,便听见他再也懒得装,笑着嘲讽道:“血是我的,我师尊的你们不配用。”
“你不信我,又不会便宜别人,只会找楼家的人来试。”郁危平淡开口,“只是忘了提醒你,我的血有毒,我是卑贱的药奴,死不了,可仙府楼家的长老们不一样,所以,我猜这次楼家应该有人受不住毒性,一命呜呼了吧。”
那头静止一秒,紧接着,楼涣勃然大怒、杀意凛然道:【楼九!你找死!】
郁危嗤笑一声:“还没完呢。那些药方也是我瞎编的,虽然不比你逼药奴吃下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顿了顿,他声音阴冷下来:“只可惜,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不作假的恨意,传进楼涣的耳中。一股刺骨的冷和后怕之情蹿上天灵盖,他那冲天的怒意一滞,口不择言地骂道:【疯子!当年我就不该听那个人的话,我就该亲手杀了你,永绝后患!】
郁危忽地皱了下眉,一种莫名的预感直直拽着他的心,沉了下去,厉声追问道:“谁?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无端焦躁起来,符纸的边缘被他抠出一道血痕,指节用力到泛白,哑声问:“这些事,都是他要你做的吗?送我上山,也是他的意思吗?!”
楼涣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沉默半晌,随后冷笑一声。
【楼九,你想在昆仑山留下来,不择手段地要攀昆仑山主的高枝,那是不可能的。】他不知想到什么,平静下来,不以为意道,【怎么,你觉得讨好了他,就能解你身上的毒吗?】
郁危表情没变,手指却慢慢收紧了些。
楼涣冷笑一声,满含恶意、一字一顿道:【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日灌下的,根本就不是毒。】
【——而是地底下那个恶神的血。】
郁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青色的血管突兀明显,随着血液流过,缓慢地搏动。
【这世上,无人能解。】
“……”
月西斜,竹影纷纷扰扰,遮在他脸上,将神情掩得晦暗不明。
楼涣继续道:【不过,只要你收回心思,乖乖帮楼家,以后每月缓解的药物不会断……】
话音未落,郁危忽然厌烦地打断道:“为什么是我。”
“等我毒发死了,你们再选一个会乖乖听话的人送上山,这样不好么。”他漠然开口,“还是说——”
“别的人,你们送不上来。”
传讯符无可回转地安静下来。
那头声音一滞,随后楼涣不可思议,猝然追问:【你不想要解药了吗?!你想清楚,没人救得了你,只要毒发,你必死无疑——】
郁危不冷不热地等他咆哮完,垂下眼,淡淡地道:“我不要了。”
只要楼涣还在盯着他,只要他还在山上一天,他所珍视的一切,就会陷入危险。
所以他不要了。
……他要彻彻底底地断干净。
郁危拔出刀,寒光灼过眼底。他面无表情,一刀砍在符面之上!
轻薄的符纸出现了一道轻微的划痕,与此同时,他脑后如被钝器重击,突如其来地一阵剧痛。
楼涣终于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能不要?你怎么敢不要?!】
郁危不予理会,看着符面上几乎肉眼难辨的划痕,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刀刺下。
每多划一刀,上面的划痕就会更深一分,整张符纸隐隐有了碎裂的迹象。他咬紧了牙,挥刀的力度一下比一下狠,痛出的冷汗凝成珠,顺着鼻梁落下,滴在微微发颤的指间。
楼涣的喊声几乎破音:【楼九,你这个疯子——】
下一秒,符面一霎爬满蛛纹,倏地无风自燃,在幽绿火光中彻底化为飞灰。
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郁危手中的刀脱手滑下,当的一声,砸到了桌面上。
他望着空荡的桌子,面上一瞬间有些茫然的空白,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失神许久。
这样对吗?
对吧。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身体,郁危将中衣领口扯松了些,疲惫地收了刀,重新把自己塞到床上。
枕间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很清很淡,像山间萧萧的长风。
只是这气息的主人如今不在山上。他回山的时候,便被椿告知,对方在竹舍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醒过来,就去了南海,最早要明日才回来。
郁危扯过被子,抱住,翻了个身,被沿却带出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他目光望过去,微微一愣。
是他做的小布偶,但却不是“明如晦”,而是从各方面来说都要更歪歪扭扭的“郁危”。
因为用的是剩下的材料,原本塞给“郁危”的棉花不算多,小布偶扁扁的,像是饿扁了肚子。但不知道谁动了手脚,现在的“郁危”被人塞了满满的棉花,浑身都圆鼓鼓的,看上去就很好捏。
它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还被贴心的盖了被子,结果遭人一拽,整个小布偶都歪了一下,滚到了床中央,这才被郁危发现。
他抓起霸占大床、胖了一圈的“郁危”:“……”
明如晦把它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郁危坐起来,从枕头里摸出藏在其中的“明如晦”,把两个小布偶拎在手中,看了好久。
半晌,他试探地低声问:“你在听吗?”
小布偶呆呆的,没有回应。
郁危也不觉得对方会听见。他慢慢地说:“我想你了。”
风动竹叶,潇潇飒飒,两个小布偶的身体被吹得左右晃悠了两下,然后又停住了。
郁危把它们放在自己身侧,学着明如晦的样子给它们盖好被子,然后躺下。
他陷在熟悉的气息中,呼吸之间都被盈满,仿佛自己也是被充满棉花的小布偶,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一瞬间,疲倦便翻涌上来,强挣的一丝清明被吞噬殆尽,陷进黑甜的梦乡。
……
那两杯灌下的冷水不知为何,在后半夜发作起来。
浸透了冷汗的中衣被风一吹便发凉,分明抽去了单薄的热量,却有一股难捱的潮热,从心脏烧到四肢,烧得皮肤发烫。
郁危将额头抵进枕间,微微张开眼缝,迷蒙的眸光还带着不清醒的睡意,然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褥间,压抑住了发颤的喘息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会偶尔在半夜变得不正常起来。最开始郁危以为是中毒后的副作用,一连许多天都是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被明如晦发现异常,还会胡思乱想,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掉了,想得睡不着觉。
后来他在无名小地摊上,被摊主哄骗着看了《颠鸾倒凤心经》,才知道这是人皆有之的事。
他缩在被子里,埋首在枕间,呼吸乱序,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念头。
——明如晦的气息太重了。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掀开被子,爬起身,摸到桌边,习惯性地又倒了几杯冷水。
明天要将整张床都换掉。
郁危仰头灌下最后一杯凉水,烧到心肺的热意才终于被浇灭。他冷得发了个抖,放下杯子时,却毫无预兆撞见了门边站着的人影。
他刚才在想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安静地扫过他额发间的汗珠,顺而滑落到下颌的水珠,两者都在月光下晶莹发亮,像点缀的珠子。
“歪歪。”
郁危手指微微一动,杯沿扣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定定地看了对方许久,仿佛在看一个梦里的人,像是已经看习惯了,知道是假的,所以没有任何反应。
等光明正大又肆无忌惮地看够了,他便垂下眼,神色冷淡地撂下门口的人不管,习以为常地回到了床边。
门口的视线跟随着他到了床上。
小布偶凌乱地散落在枕边,郁危已经无心去顾及了。从看见明如晦的那一刻起,他艰难维系的防线便彻底崩溃,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藏在看不见的角落。
破绽其实很多,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比如,没有人会夜夜梦见自己的恩人,再比如,他对自己的师尊有了非分之想。
那不是恩,是情。
……
他自暴自弃地将手伸到了被底。
这样的事郁危不得要领,总是米且鲁又草草了事,更像是一种折磨的惩罚,不会有丝毫忄夬感。
他咬着唇,紧闭着双眼,不愿听也不愿想,只想早点结束,彻底摆脱这样的梦境,下一秒,遮掩身形的床幔却被人掀开,郁危猝然睁开眼,乌黑的睫羽还在发颤,晶莹汗珠落进眼底。
他有些发怔,眸光迷茫,散乱失焦,艰难地定在了对方的脸上。
明如晦也垂眸看着他,声音不急不缓:“郁危。”
郁危呼吸一抖,盯着眼前过分逼真的假象,还是回答:“嗯。”
“你在干什么?”明如晦问。
郁危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想你。”
“想我的时候……”对方顿了顿,又换了种方式问,“一直这样想我吗?”
“……”
隔了半天,郁危点点头,说:“不是。”
这究竟是“是”还是“不是”的意思,除了他本人,很难有人搞懂。明如晦静了静,道:“过来。”
和从前的梦不一样。郁危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跪坐到了对方身前。
他抿抿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言听计从,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回了生硬的样子:“过来做什么。”
一场梦而已,又没有回应。他的念想、他的心思,总不会被人知道。
明如晦的手却绕到他颈后,在那里曲掌按住,郁危登时浑身一僵,像被抓住了命脉的不听话的猫。
明如晦按着他,淡淡地道:“教你。”
他一手扶住郁危汗湿的肩背,一手向下,没入了单薄的衣衫。被温热掌心包裹住的瞬间,郁危腰身剧烈地一颤,微弱的口耑息伴着一声没来得及压住的叫喊,闷闷地传出来。
他下意识地闭了眼,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余潮,一波一波,将人淹没。
明如晦的手指有很薄的茧,与他本人的气息一样,带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他的动作比郁危自己来要轻缓许多,也有扌支巧得多,没有疼痛,只有几乎要氵弱毙人的又欠愉。
口耑息的间隙,他想,平常的师徒之间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哪怕是在梦里。
明如晦抓住扣在自己肩头、无意识细颤着的手指,向下带去,掌心包裹住他的手,引导着交握住。他脸上神情如常,似乎不觉得这种事荒诞无稽,垂落的眸光映着窗外参差竹影,仿佛从前千次百次教眼前的人握笔习字一样,说:“慢慢来。”
郁危手指蜷起,那种无端的荒唐感更甚。
他被引着,被迫正视与对待自己的身体。那些他曾经耻于去看、去回应的反应与事情,如今赤衤果衤果地展露在他眼前,却不再是痛苦的来源。
他直觉这是不对的,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明明做其他事的时候也是同样,明如晦会手把手地教他拿笔,教他画符,教他握筷,却从没有一样让他像现在这般,患得患失,迫切渴望,盯着对方的嘴唇时,心里想的却不是道德廉耻,而是想要索口勿,想要扌无慰。
所有强撑出的漠然表象,都在这一夜分崩离析,无可遁形,真相与脆弱一一显露无遗。
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
离经叛道,无可悔改。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梦中的假象,他依旧贪恋对方的触碰和温度,仿佛被人高高地抛上云端,又悬而不决地吊在半空。在那人松开手的时候,他迷失般睁开眼,嘴唇因难而寸被咬得充血,但硬是一声不吭,眼尾氵朝红,目光带着谷欠望,直白地望向对方。
但只是片刻,明如晦的手重新覆上来,带着他自下而上,重重地一按。
一阵耳鸣,感官的刺激到了最高氵朝,随后便是头脑中空白一片。郁危浑身一抖,猝然张开口,急促的口耑息中漏出几声压抑迷离、走投无路的呜咽,又被他咬着牙尽数咽了回去。
回过神来,他已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脖颈间水光淋漓的汗珠被月光照得银白,凌乱潮湿的发丝间,两颗小痣依旧鲜艳,秾丽的颜色像是要化开。
纟予解的情谷欠,斑斑点点,沾在眼前人的衣襟上。郁危低着头,疲倦地看了半天,像是没缓过神来还在发呆的小兽,只给明如晦留下一个乌黑的发顶。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气息依旧发乱:“你以后,能多来梦里看看我吗?”
温度随着手指的抽离而渐渐消失,良久没有得到回应,郁危有些迟钝地抬起脸,鼻息交错了一霎,过近的距离,几乎要触到明如晦的嘴唇,下一秒,那人却偏过头,躲开了。
“郁危。”他缓声开口。
竹影斑驳,郁危分不清他眼底是笑意浅淡,还是一片淡漠。
修长手指插在他发中,抵着他的后颈,明如晦垂着眼,问:“你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说】
谁爽了我不说(太坏了,准备更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