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纸屏风上透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被烛火映得招摇。郁危望了一会儿,手从颈后滑了下去,拨开头发,露出那只安静的眼睛。
他又一侧头,看见了一桶热气氤氲的药浴,温度正好,水波搅动时散开一股幽淡清苦之味。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脱掉衣物,迈进木桶里,破开平静的水面,掀起一阵水声哗啦作响。他扒住木桶边缘,慢慢地沉下去,温热的水拍打冰凉苍白的皮肤,像极了被人拥在怀里,被温暖的体温包裹。
他抽空去打量自己的手。被他打了一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流着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颈后那只则要沉稳许多,安分地待着,没搞什么幺蛾子。
顿了顿,指腹又划过沾了水珠的胸膛,循着肋骨,摸过自己的小腹、背脊、心口。心口偏下的位置,那里还有一只未睁开的眼睛,像极了一道愈合的伤痕,不知何时一只眼瞳就会从中挣扎着睁开。
眼睛。
他的灵相,为什么是眼睛?
他无意识用指甲轻挠着那道凸痕,下一秒,从那只未睁开的眼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钻心的疼,仿佛有人拿生硬的铁钉,一点一点凿进他的血肉和骨头。
郁危五指蓦然扣紧,忽远忽近的尖锐耳鸣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柄利斧,劈开相安无事的壳子,令他难以忍受地弯下腰去,在感受到鼻间传来的湿意时,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保护壳破了,乱糟糟的声音涌进来。
——你是我们楼家送上山的玩意,生是楼家的药奴,死后变成鬼,也有我楼氏的奴印!
——你的灵相源自楼家,看着这些眼睛,不会想起楼家的丑陋烙印么?
——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摆脱。
……疼过了,鬼魅般缠在身上的恶意也渐渐退去。
郁危睁开眼,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筋骨紧绷的手背迟缓地放松下来,他抬起手,摸了摸鼻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冰凉的血迹。
他靠在桶壁,仰起头,平静地放空,像是没听见方才记忆中满是恶意的话语。等血停了,才继续用手指沿着身体,向下一寸寸摸过,想确认自己还有没有缺漏,却在途经腰侧时蓦地一顿。
不是伤痕,也不是新的眼睛。
蒸腾的热气凝成一溜儿水珠,沾在他的眼睫上,下一秒被震落,顺着高挺鼻梁蜿蜒出一道长长水痕,停留在下颌,随后坠落。水波轻轻荡开,郁危终于描出了画在腰间的纹路。
是符文。
深黑色的墨迹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对比浓烈,触目惊心。仿佛是有人提笔,用他的身体做一张空白的符纸,用的却不是朱砂,而是墨汁。
那字迹笔墨疏宕,遒丽银钩,他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过世间任何一人。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昏沉空洞的思绪里记起的,还是白玉京上,自己正式拜入师门那日的事情。
太过在乎,以至于忘不了,断不掉。
那日本该是春分,春和景明,晴光万道。昆仑山上,明如晦精心照料的花该开了,鹅黄嫩绿,新叶粉蕊,在满山春色中灿烂又明媚地盛放。
他应该捧着一盏煮好的新茶,奉到那人面前,听对方像往常一样打趣自己,然后把茶盏往他手里一塞,又被哄着挽起发来。
应该是这样的。
而不是跪在雨里,在满山枯萎的草木中,等待一个他不知该敬还是该恨的人从长阶尽头走下,完成一场荒诞无稽的拜师礼。
头皮传来的力道迫使他仰起头,明如晦的手指亲昵地绕到他脑后,娴熟地撩起他的头发。
他小的时候,明如晦经常会亲手为他束发。他搬着小竹凳坐在院子里,困得睁不开眼,师尊的手指轻轻穿过他的头发,时而扯动,痒痒的,但从来不疼。
但这一次很疼。
他才知道从前明如晦对他曾有多耐心,以至于如今全部收回时,他才觉得受不了。
“郁危。”
熟悉的语气落入耳中,他僵了一下,冰冷的胸腔中,心脏急促地跳了几下,血液回流,带着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希冀。
明如晦垂眸,看着墨色发丝自指缝流泻。
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希冀拆得支离破碎。
“——早入地狱。”
鼓噪的心跳骤然停滞。
周身重新冷了下去。他偏过头,用力闭了下眼睛。
“那我,便祝师尊,不得好死。”
……
——而现在,这道符灵上,写着长生。
-
屏风发出一声轻响,将微弱平缓的水声掩盖住。谢无相一手支着额角倚坐在桌边,闻声睁开眼。
困困符不知什么时候又偷溜出来,贴在他的领口上睡得正香,他捏了捏眉心,将那点困倦掐醒后,才回头看来:“洗好了?”
没人回应,静得奇怪。
谢无相又喊了一遍:“歪歪?”
依旧没有回复。
睡意一下子清醒了。谢无相站起来,往那边走去。
从小到大,一牵扯到跟水有关的东西,郁危就会出各种各样的状况。所以他才不放心要在外面等。
屏风后面又许久没有声响。谢无相屈指,礼貌地敲了敲。
里面的人这次终于开口,嗓音很低,轻而虚浮:“别进来。”
困困符已经醒了,很有眼力见地钻回了袖口里。谢无相低头,瞥了一眼摆在墙头的铜镜。镜中正好能映出屏风两面的人影,只是郁危眼睛看不见,所以没有察觉。
镜中的人穿着中衣,侧对着铜镜,半湿的长发顺着肩头,温顺地垂落下来。氤氲水汽蒸腾,他倚坐在方桌上,眉心微微蹙着,正盯着自己的腿看。
但这不是谢无相最关注的。
他脸上的神情渐渐淡了下去,竟是少有的面无表情,目光沉在被血染红的水里,又掠过一地斑驳的血迹。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瞥,谢无相收回目光,唇角不明显地一勾,笑不达眼底地说:“好。”
他转过身,一副要走的样子,却驻足侧头看向镜中。镜中人显然松了口气,肩背微微松懈下来,却不想下一秒,谢无相不打招呼地抬起手,一把拉开了屏风。
“……”
郁危冷淡地回过头。他的面色本就苍白,如今更是没有血色,冷汗几乎沾湿了额发,狼狈地贴在面颊上。
他似乎还沉浸在某个幻觉中,目光散乱而空洞,像是看着对面的人,又像是谁都没有看,疏离道:“出去。”
谢无相置若罔闻,微微低下头,看了眼脚边鲜红的血渍,淡笑着问:“歪歪,你在做什么?”
他视线随着对方的动作,定在了郁危的右腿上。郁危的手捂在右腿上,因为用力,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流出,很快就流了一桌子。
他缓了很久,才勉强地说:“……我不小心划到了腿。”
不知为何,谢无相的神色始终平淡,等他说完后,又等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这次是真话,还是假话?”
“……”
郁危闭上嘴,不答。
谢无相哦了一声,认真地四下看了一圈,眼底笑意很浅:“就算是真话,这里好像没有尖锐的东西,你是怎么划到的?”
“……”
“用灵力倒是可以。”他道,“不过为什么要自己划自己一刀呢,歪歪?”
他自始至终温和有礼,没有质问也没有冷下神色,但不知怎的,郁危反而更加难以招架。他的眼瞳涣散而无落点,时而会因为谢无相的话语而细颤,歪着头,似乎正在努力分辨眼前的是虚幻还是现实。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谢无相看出他状况不稳定,顿了顿,缓声开口,“是不好的回忆,让你害怕了吗?”
郁危定在原地,半晌,僵硬地抬起脸看向他。
谢无相也微微垂着眼,视线不偏不倚,落入他恍惚的眸中。
还是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他太清楚对方的脾性,越问越不肯说,唯有装作不在意,才可能套出点话。于是淡淡道:“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说完,这人便倚靠在屏风边,脸上挂着挑不出毛病的神情,不矜不卑、不紧不慢地同样歪着头看他,十足地耐心。
谢无相说到做到,等过十秒后,随即便吝啬地收回目光,抽身往外走去。
不过只迈开半步,甚至于只是抽离了视线,手腕就被人用力拉住了。
“别走。”
郁危嘴唇有些干燥,无声无息垂着头,叫过一声后就又没了动静。
谢无相没回头,目光却偏了下,落到了铜镜中,看到一个乌黑柔顺的发顶,莫名显得有些沮丧。
他并不着急,也不点明,只用气音轻轻“嗯”了一声。
郁危又说:“……是我自己划的。”
头疼,乱糟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的心沉了下去,有些说不出来的酸胀。郁危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就像很久以前在昆仑山,他也犯了一个错,从此师尊就再也没理他了。
掌心传来温热跳动的脉搏,他觉得这感觉无比熟悉,熟悉到让他想要亲近,想要抓着他的手,再不放开。
郁危晃了晃脑袋,还是分不清。他低声问:“你可以回头吗?”
“回头做什么?”谢无相的声音足够耐心,像是蓄谋已久的引诱,引得人收回尖牙利爪,心甘情愿跳进陷阱。
郁危抓在他手臂的五指又紧了紧。
“腿疼。”他终于迟钝地开口,“我看不清,自己处理不了,你能帮我吗。”
【作者有话说】
猫猫自残被发现,投海星下章管教猫猫让他长记性
太坏了,准备更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