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小布偶刚被抓去不久,空荡荡的屋里,三个小纸人排排坐在柜边,整整齐齐地托着腮。
“怎么办啊仙君,”孟白说,“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吗?”
对方估计又被抓去换小裙子了。想到欺负人的祖宗终于被坏小孩整治了,他顿时觉得心下快哉,不过没敢说,只摇摇头,感慨道:“唉,哄孩子真是太累了。”
银发小布偶一反常态,静静坐着,嗯了一声,说:“他不会乖乖不反抗的,不高兴了会自己回来。”
几人想了想黑眼睛小布偶冷着脸哒哒哒跑回来的模样,觉得的确很有可能。邵挽担心地问:“会不会有危险啊?我们不用跟过去看看吗?”
其实真有危险的话他们几个也帮不上什么忙,主要还是看仙君。
结果仙君忽然不说话了。明如晦低着头,脸上褪去了笑意,拨了拨缠在心口的灵丝。另一端却如同被隔绝,石沉大海。
他神情很沉,却没有多少意外,过了一会儿,说:“有人来了。”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闻咔嚓一声,原本紧掩的柜门被利器扎穿,渗进几缕光线来。下一秒,又是重重一下。
柜门上瞬间多出了许多窟窿,剪刀的刀刃闪烁着寒光,差一点就能扎穿纸片。小纸人唰啦一声纷纷退后贴到了墙根,陆玄一警惕道:“我们被发现了吗?”
银发小布偶一动不动:“来找我的。”
粗重的喘息声隔着一道木板响起,紧接着,一只眼睛毫无预兆地对上了窟窿。
小纸人们悚然一惊,只听见女人神情焦躁,自言自语道:“神血……覃约一定在这里藏了神血!出来!给我出来!”
“我就要长生了!哈哈哈哈……”她神经质地笑起来,“我已经不是人偶了,我要长生……”
全然活过来的人偶又重重刺了几下柜门,整张脸上的五官栩栩如生,死死地盯在银发小布偶的身上,随即刀刃雪亮,直直向它刺来,却在一厘之隔被攥住了。
掀起的气浪将长发都吹拂起来,小布偶握着刀,刀刃在棉花做成的手掌中一点点碎裂,化为粉屑,星星点点地落了下来。
“松开!”女人的声音褪去喜悦,变得惊恐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松开我!我不要……我马上就能长生了,我不要功亏一篑!”
尖叫声中,明如晦目光未抬,动了动手指,银色的灵流顺着剪刀柄缠绕上女子的身体,下一秒,化为锁链,猛然绞紧,将她的身形一寸寸绞得缩水下去,顷刻间便悄无声息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小人偶,从空中掉了下去,摔到地上。
破得没法看的柜门吱呀地敞开来,一只骨肉匀长的手捡起了地上与女人七八分相似的人偶,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尘。
从小布偶中脱离了出来的人身姿修长,如琢如磨,动作自然地将银发小布偶收进了袖中。人偶的面容定格在最后惊恐的模样,明如晦扫过一眼,指腹在人偶头顶摸了摸,摸到了深陷其中的骨钉,一顿,将其拔了出来,随手碾成了齑粉。
他少有地蹙了蹙眉,很快神情又恢复如常,回过头对同样从小纸人变回了原样的几人温声说:“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几人精神一振,立刻点头:“没问题仙君!什么忙?”
明如晦说:“你们先替我去找到郁危。”
往常有关对方的事情仙君一向是亲力亲为的,几人一愣,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孟白摸着脑袋问:“仙君,您不去吗?”
明如晦很淡地笑了笑:“我出不去。”
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几个人面现茫然,也不敢多问,稀里糊涂地急匆匆出门找人去了。等他们走后,明如晦随意地招了招手,一阵猛烈的风突然袭来,门窗砰砰作响,随之紧紧关闭,室内瞬间归于宁静。
做完这些事,他声音带着微微的冷意,缓慢开口,说:“谈一下吧,天道。”
声音如游鱼入水,悄然隐去无痕,明净的室内在日光下洒落纷纷扬扬的金色浮尘,下一秒,如同被什么搅动,蓦地四散开。
柔和的天光穿透纤细的窗纸,在墙面投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影子,边缘柔和,没有实形,也没有任何尘世特征的束缚。
随后,影子动了动,走到了桌子前,坐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对着明如晦,声音稚嫩如孩童,雌雄莫辨,却平淡没有一丝起伏:“太子。”
明如晦对这个称呼没有任何反应,同样坐下来,神情很淡:“为什么换了声音?”
墙上的影子歪了下头。天道没有要隐瞒的意图,语气平平:“听说你喜欢小孩。”
孩童的嗓音脆生生的,青涩又柔软,和郁危小时候很像。但在它口中,透着与生俱来的漠然和高高在上的冰冷,有一种极度诡异的割裂感。明如晦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平静道:“很拙劣。”
天道若有所思地说:“是吗,不像你的徒弟吗?”
“他现在已经知道你瞒着他的事情了。”它说,“太子,你瞒了很久,是很害怕他知道吗?因为他一旦了解你曾经手刃至亲、冷血无情的过往,就会有了惧怕,而与你渐行渐远,是吗。”
天道的语气理所当然,它洞悉天地万物、自然规则,从没有什么会跳脱它的掌控。然而面对它不容置疑的笃定,明如晦只是垂着眸,很轻地拨了一下灵丝,语气淡然道:“只是不想再让他做噩梦了。”
“……”
天道反应了一会儿,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它很快认定这只是一个借口,于是说:“你现在还是把他的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上吗?”
明如晦静静看了它一眼,没回答。
“难怪,按理说他撑不了这么久。”天道自顾自道,“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这么喜欢你的这个徒弟。几百年前是这一个,几百年后还是这个。”它有些不解,声音却依旧毫无情绪,“从前他被恶神控制,你把恶神封印在地底,却把他送进轮回。现在又把他带到昆仑山,让我接近不了。他死后变成鬼,你也要换一个身份自作主张去找他,为的就是瞒过我——”
“太子,我险些都忘了,那只是我留在人间的一具肉身容器。”
明如晦缓声道:“他是一个人,不是容器。”
“反而是你,”他唇角牵起一丝疏离的笑意,神情始终自若,杳无波澜,“自始至终,不过是将我视作助你破劫飞升、攀登仙途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天道微微一顿。
“天有其道,应生、老、病、死、苦五劫而生,禳灾解难。”明如晦淡声道,“等世间的劫难都不复存在,也是你灰飞烟灭的时候。所以你不想消失。你要劫难一直留在人间,是吗。”
片刻安静后,天道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原来你知道啊。”
它问:“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明如晦平静道:“从我步入你布好的死劫那时起,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宫变与谁有关,也知道了年少时被选中为神、万人惊羡的背后,是多么可笑的理由。
他说:“因此你生出了欲念,有了邪炁,你把它分离出来,让它成了恶神。”
天道并没有否定,语气如常,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没错。”
“即便我在人间留下了劫难,我还是可能会消失。所以我要入生劫,亲自破了它,这样我才能真正地掌握死生。”它镇定道,“只是机会只有一次,我要避开最难解的死劫,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因此我需要一个人提前替我解决掉它。”
明如晦毫不意外地轻笑了一声,眸光却一片冷淡:“所以你选中了我。”
“没错。”天道忽然倾了倾身,十分奇怪地问,“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能以死劫破生劫——温朝覆灭,身为太子,你应该自戕才对。这样便能破死劫而飞升。”
“但你竟然选择活着。”它困惑不解,“为什么,不痛苦吗?”
不痛苦吗?
他很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他那一日拿起剑时母后一遍遍呢喃的“别怕”,拼尽全力说出口的“活下去”。想起放在冰里一颗颗剥好的荔枝,无人看管的老树。
想起一双很黑的眼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绊绊磕磕背着他离开破败的都城,在他打算离开自生自灭时,用黑曜石一样漂亮的眼瞳一眨不眨盯着他,绷着脸问你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于是他不能死,他还有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徒弟。
“我没有错。”明如晦很轻地道,“错的是你,该消失的也是你。”
“太子,你如今伤势未全,神识不稳。”天道不以为然,“十二仙府此前逐一吞噬了你在人间的信奉,而恶神又将十二仙府系数吞噬,它是我的一部分,只能为我所用。以你目前的状态,想要阻拦我,无异于蚍蜉撼树。”
“还有你的徒弟,你不管他了吗?他这具魂体的手和腿已经开始消失了,只有你能帮他。只不过救了他,你这个生神也就形如空壳了。”它一贯毫无波澜的语气莫名多了一丝起伏,说,“我想知道,最后是你会心甘情愿为了他而死,还是他会毁掉自己的肉身而魂飞魄散。”
在它的话语悠悠落定的刹那,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定住了,唯余一片深邃的寂静。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做出回应,一抹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铮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缠在心口的什么东西挣断引起的震颤感像乍然惊起的水波一样,一潮连着一潮,吞没了一切感知。
那一瞬间明如晦无意识地攥住了手里的灵丝,用近乎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快要崩断的那根丝线紧紧地按住了。勒紧的细丝将他的掌心割得血流不止,不知过了多久,在连绵的阵痛中,明如晦浅色的眼瞳终于动了一下,他似乎愣了好久,才缓缓垂眸,摊开手。
灵丝的微光已然黯淡下去,中间断裂开,另一端已经悄然消失,只剩下缠在他心口、被他紧攥的这段。
他的灵引断了。
天道说:“看来他比你更快做出选择。”
天色暗了下去。连绵的云遮住了日光,在墙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它伸出手,黑影耸动,如同夜里的山峦,试图将对方的影子吞噬。
“太子,你输了。”天道说。
明如晦松开手,残余的那截灵丝也缓慢消散了。他静了静,随即抬起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初,眸光温淡地开口:“没有。”
日影倾斜,阴霾散去,金乌跃上山巅,万丈光芒洒满天际,顿时光华璀璨,普照九州。
“你说的那些事情,都不会出现。”他说,“我没法打败你,但他可以。”
灼灼日光下,墙面上的影子的心口缓慢出现了一个洞,缓慢地逐渐扩散,恍若将黑色的阴影吞噬殆尽。天道的声音陡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你做了什么?”
“我是天道。”黑影的身体转眼已经被蚕食了一个大洞,它一遍遍说,“这世上没人能伤得了我。就算是你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可以?”
明如晦依旧端坐在桌前,柔和的银发安然垂落在肩头,在光影交错间闪烁着淡淡光辉。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已成定局,也对天道的反应毫不在意,只是侧过脸,望向窗外一片安宁的村落,神情掩在眸底,令人看不清楚。
“因为他有世间最纯粹的信奉。”他说,“来自人间,来自鬼界,来自他帮过的众生。”
明如晦停顿了一秒,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也来自我。”他说。
天道愣了愣,转眼被愈来愈盛的光芒没过。
“你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灵力给了他……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银发浅眸的生神支着头,终于不再伪装,轻笑道:“总有你发现不了的时候。”
天道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个头颅。它似乎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输在了哪一步,僵硬道:“还没有结束……他只是杀了恶神,那不过是我的一部分。你别忘了,你是因我而存在的,我消失后,这世上也就不再存在生神了……”
明如晦打断他,说:“那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了。”
天边残留的最后一抹阴云被浮光悄然驱散,正午的阳光高悬,将周遭的黑暗一扫而空。
墙面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他轻咳了一声,起身推门,往地宫的方向走去。
沿路有零星的记号,墙上、栅栏边、泥土里,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刻痕,还很新。他沿着对方留下的指引,走到了黑漆漆的洞口前,又没有迟疑地拾级而下。
铁锈味越来越浓,顽固地萦绕不散,就好像很多年前,一片火海的东宫。
明如晦抬脚迈进黑暗中,平静地往祭台上走去。
无数双手伸向他,乞求的、挣扎的、癫狂的,又被金光流转的符纸死死拦住,是生劫中遗留下来的腐朽与诅咒,发出阵阵扭曲而悲怆的哭喊。
然而就像数百年前一样,那位银发的太子始终不曾看他们一眼,而是走上石阶,背对着血色屈腿跪下,垂眸握住了眼前人冰冷染血的手指。
他轻轻抚了抚对方的脸,低声道:“郁危。”
被叫到的人没有反应,跪坐着,毫无声息地垂着头。长发从肩上倏尔滑下,没过他的侧脸,埋在心口的刀刃几乎抽空了他脸上所有的血色。
被恶神占据了太久的身体保存得很好,仍和生前一样,皮肤还残留着往昔的温热,恍若只是经历了一夜的别离,而非跨越过生死的深渊。
明如晦将那把刀拔了出来,而后珍惜地抬起他的脸,目光很轻地、克制地缓慢看过他的眉眼,而后低下头,吻上他的唇瓣。
从地狱里伸出的手被符文拦在身后,想要把他们重新拉回深渊,然而却只是徒劳无休——
没有谁能阻拦。
所剩无几的银白神识在唇齿相渡中,柔和地渡入对方的嘴唇,直到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怀里的人恢复微弱的呼吸。
明如晦停下来,看着他还没睁开的双眼,温声说:“你爱吃的蜜枣粽在厨房的柜子里,还有山下买来的绿豆酥,桂花糕。”
“荔枝熟了就让邵挽他们帮你摘,三七还说它在河里抓到了鳜鱼给你道歉,先放在缸里养着了。”
“想吃什么就跟椿说,不要再把自己饿扁了。”
郁危在意识混沌间蹙起眉,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把布料拧得皱成一团。
明如晦又低咳了两声,不甚在意地继续让他抓着了,说:“少熬夜,不听话困困符会告状。”
他话音忽然顿了顿,看见了郁危眼角边溢出的眼泪,身形定住了许久,而后轻声说:“别哭。”
话音落下,他的大半身形已经消散了。
“我答应你了,不会丢下你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下郁危的发顶,却发现手也已经变得透明了。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腰,蜻蜓点水一般,在对方的唇角亲了一下。
“歪歪。”他说,“一年很短。”
最后一缕声音消散在风中,化作点点银白,如星辰洒落,融入人间春色,刹那间,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