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够了,郁危才终于退了高热,在第三个早上悠悠转醒。
身上沾满冷汗时黏腻湿重的感觉已经散去,重新变得干爽,他低头扯扯衣领,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又被换了一件中衣。
郁危翻了个身,在枕边乱摸一通,终于摸到了薄薄的符纸,含糊道:“早,困困符。”
明如晦的床好舒服,不想起。要不是这次病倒了,平常可没机会躺在这里,要珍惜。不睡白不睡,还不知道以后能在山上留几天呢。
趁屋里没人,他抱着被子滚了一圈,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
椿拿着他的浇壶,精心照料着澹雪小筑前面的几株小花苗,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招呼道:“歪歪醒啦。”
日光大亮,郁危眯了下眼,应了声,又问:“我师尊呢?”
椿呃了一声,有些不想说,尴尬地揉揉额角,最终还是一言难尽道:“殿下突然说想吃荔枝,一早出门去寻了。”
“……”郁危说,“现在哪有卖荔枝。”
“我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椿一脸无可奈何,眉心直跳,“可他说有,转头就去找了。”
其实他能理解,殿下飞升前那等玉叶金柯的身份,冬日的荔枝,夏令的提子,寻常人家见不得,宫闱之中却招手就能来。如今已过数百年,明如晦早与尘世断得干净,偶尔也会想一出是一出,不过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
等他走后,椿偷偷问了自己的树子树孙们,都没找到哪有冬天还长荔枝的神奇果树。
他看了看对面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莫名有些同情,心说为了一时心血来潮把徒弟丢下,殿下未免太不人道。
郁危从山崖跌下去时扭到的脚腕原本肿着,走起路就带起一阵撕筋扯骨的疼,可能昨夜明如晦一并给治好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小徒弟脸色还有些高烧刚退后的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低着头若有所思半天,看不出来伤心或是难过。
他跟椿打了个招呼,就闷闷往自己的小院走去,路上心不在焉地踢飞了几颗石子。等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忽然觉得哪哪都不适应了起来——郁危打了个滚,面无表情心想,早知道就在澹雪小筑的床上多赖一会儿了。
对着竹舍的房梁放空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楼涣给他一月期限的最后一日。
郁危坐起身来,从床底下摸出藏好的传讯符,冷眼看着上面的内容。
这一个月内他几乎没有拿出来过这张符,任它在床底下发霉长灰。这张符纸不知是什么材质,质地轻薄,光滑平整,撕不破、烧不了、也不怕水,上面的字迹猩红,也不像是朱砂。那时楼涣掐着他的脖子,给他灌下毒药,逼他将这张符纸带上来,想来就已经是心怀不轨。只是不知道楼家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在明如晦的眼皮底下逃了过去。
郁危漠然看着纸上的字迹变幻了数次,连带着对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是这一月来楼涣给他留的口信,大多都是与明如晦当年的生劫有关,一声声催得跟索命一样。
半晌,他听的烦了,拿起笔,写:不知道,滚。
这些时日苦学认字有了用处,郁危提笔就要骂,蹙眉想了想,发现“道”字忘记怎么写了,一卡。
他磨蹭了一会,跳过不会写的,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滚。”
隔了一会儿,传讯符闪了闪,应该是那头楼涣看到了他的字。
【楼九!】
郁危面色冷淡,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楼九。”
【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不帮你,没有解药,我会死。”郁危冷静道,“帮了你,明如晦早晚会发现,我还是会死。”
他讽笑一声,冷眼看着闪烁的符纸:“横竖都活不成,我为什么帮你?我巴不得你这样的人去死。”
胆颤心惊的沉默后,楼涣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你以为不帮我,躲在山上一辈子,就不会有事了吗?】
【你是楼家的人,来年东窗事发,昆仑山主若要找整个楼氏算账,你以为你能逃过去吗?】
“我不是楼家的人,”郁危顿了顿,“我是明如晦的徒弟。”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了楼涣近乎嘲弄的笑声,毫不收敛,几近刺耳,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无稽最好笑的事情。
【你当真了?】
郁危倏地攥紧了拳。
【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活了那么久,带你上山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你以为凡人的几十年在你那师尊眼里是很稀罕的东西吗?】
“不用你说,”郁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知道。”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掐出来的深深指甲印痕,松了力。
静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的不多,但对你够用了。可以告诉你,把这个月的解药给我。”
传讯符闪烁得急促了些,楼涣催促道:【快说!】
楼家费劲心思把他送上山,一心要找的,就是明如晦当年破劫飞升的方法。野心勃勃想要效仿其道,同样飞升成神。郁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垂着眸,淡淡开口:“我留心过,昆仑山主每日丑时歇,午时起。入睡之前,会服用一味药,是以九魂草、蝉蜕、水仙子、五灵脂、灶心土所制。”
楼涣兴奋之余,沉思片刻,疑心道:【丑时歇要如何养足精力?这几味药也并不多见,为何以此入药?】
因为是编的。郁危心里冷笑,慢慢回忆着此前椿教他的一些常识,继续睁眼说瞎话:“夜间灵力充沛,人闲心静,最适合修行,而日间往往心火燥旺,理应静心养气。”
“至于这几味药,皆是昆仑山上所生,自然与凡间不同,你若不信就算了。”
那头沉默了须臾,随后传讯符又亮了起来。
【那昆仑山主平日的习性——】
郁危还因为明如晦不打招呼下山而记着仇,闻言凉声开口:“仙气没有,道行散了,风流成性,烟酒都来。”
末了,他冷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解药给我。”
符纸闪烁了片刻,随后,上面的字迹如涟漪般消散,波纹一荡,中间出现了一枚小小的丹药,旁边还有一个瓷瓶。
【想办法把符水给他喝下,事成之后,我给你下个月的解药。】
郁危拿起瓷瓶,神情不太好看:“这是什么?”
【这你无需知晓,你只要按我吩咐的去做,就不会轻易毒发而死。】
类似的威胁他听得太多,郁危无动于衷地把符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底,眼不见心不烦。
他将手里的丹药咽下,瓷瓶藏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听到窗外林浪一片喧嚣。
昆仑山门开,明如晦回来了。
-
昆仑山主主生,满山的生灵都格外亲近他,每次回山,都有数不清的小动物来迎接。
明如晦站在山脚下,被一群毛茸茸围得水泄不通,走两步就有小兔子靠过来蹭蹭,还有只小松鼠一刻不停地往他兜里塞好多松果。
椿赶下山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昆仑山上万物有灵,但灵物太多,也有些招架不来。明如晦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没瞥见某个小尾巴,问:“歪歪呢?”
以前他回山时郁危也会在山脚等。小徒弟抱着小松鼠,脚边围着一圈小兔子,和一群毛茸茸一起来接他。
椿轻咳一声,说:“回竹舍了,一直没出来。”
明如晦哦了一声,把一直蹭他衣摆的小兔子抱了起来,心情不错地说:“我去看看。”
他抬脚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丢给椿一样东西,格外有兴致地道:“这个给你,帮我种一下。”
椿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一看:“……”
他一言难尽地抬起头:“荔枝树种?殿下,你说想吃荔枝,指的就是这个?”
明如晦嗯了声,侧过脸看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椿小心翼翼地把树种收好,又问,“不过这树种跟其他的有什么不同吗?殿下何必亲自出去找?”
明如晦顿了下,半晌,垂眸莞尔一笑。
“这是从前我母后亲手种的。”他眼里笑意淡淡,“老树已经死了,现在不知是它的哪一代,不过还好,树种还在,兴许滋味也没变。”
椿鲜少听他提起从前的事,闻言微微一愣。
小兔子的耳朵一动一动,明如晦用指尖闲闲拨弄了一下它柔软的毛,若有所思道:“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可能都喜欢些甜的。”他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我偶尔生病,母后就会给我剥荔枝。她剥一个,我吃一个,总也不够。所以,她就在中宫为我栽了一棵荔枝树。”
后宫到处都是名贵的花树,唯有中宫的那棵荔枝树,枝繁叶茂,铺天的树冠成了一片林荫,常有宫人在下面乘凉,每逢新雨梢头荔枝熟,飞焰红云几万重。
一直安分的兔子忽然蹬了下腿,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朝远处跑去,扑到了迟到人的小腿上。原本围在明如晦身边的一群毛茸茸也紧跟着跑了过去,纷纷对今日缺席的同伴嘘寒问暖。
被毛茸茸包围的人变成了郁危。他站在原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硬邦邦道:“……我来晚了。”
明如晦嗯了一声,促狭地看着他身旁扎堆的小动物,语带笑意:“果然还是歪歪比较受欢迎。”
“……”
不知怎的,郁危心情比刚醒来时好了些。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明如晦给他带回来的“荔枝”,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抿了下唇,有些欲言又止。
想吃。
但它还是个种子。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想得出神,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椿一路走回了澹雪小筑,又跟到了院子里,看着对方将种子埋进土里,终于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熟?”
椿认真科普:“要十年多。”
郁危:“……”
没等他死心,椿又道:“不过有殿下在,很快就可以。”
郁危一愣,回头去找明如晦,没找着。椿尴尬地咳了一声,直起背,目不斜视,公事公办道:“殿下去沐浴了,他临走前说,下山很累,需要一点关怀,想喝徒弟亲手煲的汤。”
“……”
郁危甚至能想象出来明如晦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他蹙眉不解道:“为什么?”
神仙不是没有口腹之欲吗?
椿挠了挠侧颊,心道,总不能说是上次殿下下山,正好没能喝到自家徒弟唯一一次心血来潮、炸厨房煲的汤,偏偏我喝到了。并且我无意说漏了嘴,夸了几句你的厨艺,就被他记住了。
他欲盖弥彰地又咳了几声,想不出借口,只好严肃道:“殿下喜欢。”
“……”
为了能早日吃到荔枝,关怀自己的师尊,郁危还是乖乖去了厨房。
上次的汤是椿教他煲的,但这次没原料了,只有梨。
郁危绷着脸回忆了半天,勉强生了火,途中被浓烟呛了一头一脸,还烧焦了一截头发。
火烧好了,他把一筐梨倒进锅中的冷水里。半路想起来梨忘了洗,慢半拍把圆滚滚的梨子捞出来洗了一遍,又用菜刀切成块。
楼涣给他的瓷瓶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郁危心不在焉地把瓶塞拔出又盖上,许久后,烦躁地呼了口气。
他垂下眼,把瓷瓶扔进了熊熊烧着的灶台里。
这下没问题了。
郁危守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煲的满满的梨肉,凉凉想,吃不死你。
火候差不多了,他走出去,看见明如晦已经换了一身浅蓝的轻衫,背对着他站在院里。
原本埋着荔枝树种子的土壤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一株半人高的小树苗,他低头,指节触上嫩绿枝芽,轻抚了抚。
下一秒,枝条在他手下肉眼可见地变色抽长,开枝散叶,树冠成了一团绿云。枝干不断长高加粗,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从一拳可握的树苗变成了三人合抱的参天大树。
明如晦扶在它已然粗壮的树干上,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从前的那棵老荔枝树。半晌,他回过头,看见厨房门口灰头土脸的小徒弟,没忍住笑了声。
“歪歪。”他问,“你是把我的厨房炸了么?”
“……”郁危走过去,把碗往他手里一塞,“煲好了。”
明如晦欣然接过,夸道:“好喝。”
郁危说:“……你还没尝。”
他其实没有什么信心,但看着明如晦喝了一口,又莫名开始忐忑:“怎么样?”
“歪歪煲的,当然好喝。”他师尊把一碗汤喝完,说,“很甜,这是什么汤?”
郁危想了想:“梨汤。”
“……”
明如晦手一顿,诡异地停了下来,另一边,椿愕然抬头。
良久,明如晦勉强笑了笑:“很好喝。”
“但我要晕了。”他眼睫垂下,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郁危,倦意像黑雾在眸底积聚成云,“歪歪,记得扶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歪:单杀昆仑山主,战绩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