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对方,“谢歪”反应慢了半拍,站在原地没有动,隐约听见孟白喊:“太好了,是谢仙长,我们有救了!”
“……”
戒指?“谢歪”闪过一道灵光,身形变得有些僵硬。
围观的众鬼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还呆愣着,下一秒,从其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不是鬼!他是人!”
“有人闯进来了!”
唰啦——
什么八卦戏码,统统被抛之脑后,有些看热闹的鬼很快反应了过来,有些却还不明状况,一时间乌乌泱泱,乱作一团。
在一片吵闹声中,“谢歪”有些迟钝地感觉到那道熟悉的气息蓦然袭来,罕见的有些强势,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热起伏的脉搏与体温一起传来,他一愣,抬起脸时,听见谢无相低声在他耳侧,带着促狭的笑意和故意加快的吐息,说:“快跑。”
腕上传来加重的力道,“谢歪”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然后,由快步走变成跑了起来,在试图抓住他们的一双双手下躲避穿梭,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像急躁的鼓点,重重敲在胸腔。
吵闹声被远远甩在后面,不知跑出去多远,似乎已经进了鬼市的深处,魂灯愈发密集,照得四处恍若白昼。“谢歪”这才回过神,猛地停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脸色有点黑:“你拉着我跑什么?”
要被抓的又不是他,他为什么要跟着谢无相跑?
对方转过脸来看他,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不想留在那里。”
“谢歪”蹙了蹙眉:“我没说想,那只是意外。我没想到……”
“没想到鬼界的风气这样热情?”谢无相把“热情”两个字咬得很重,随后又念了他的“名字”,声音随着气流传入耳中,惹人发痒,“谢、歪。”
“我在鬼差的名册上看到了这个名字。”他带着笑意问,“真叫这个?”
目鬼差会在名册上记录下每只鬼的名字,在不知不觉中给魂魄打上烙印。直到他开口,郁危才意识到不对,恍然发觉自己方才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个不存在的“谢歪”。
原本只是用来挑衅顺口瞎编的名字从这人口里说出来,就带了些说不出的意味。郁危故作镇定地直视他:“不行吗?”
谢无相半笑不笑:“很好听。不过我也算知道了一件事,果然歪歪到哪里都很受欢迎。”
受欢迎……郁危一卡,一时心虚,少见的有些哑口无言。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嗓音紧绷:“那是意外。”
谢无相哦了一声:“意外。”
眼看这个坎是过不去了,郁危恍惚有种被拿捏的感觉。他抿了抿唇,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忽然眯起眼,换了个问题:“我来这里是因为邵挽,是意外。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被反将一军,谢无相明显被问住了,顿了顿才轻笑道:“是有一些事……”
不等他说完,郁危已经冷笑道:“是吗?谢仙长的道业如今已经涉足到鬼界了么。”
谢无相:“……”
因为要躲开抓捕,他们躲在转角的窄巷里,是一个废弃的死胡同,勉强才能挤开两个成年人的身形。谢无相低头时,嘴唇几乎就要碰到眼前人的额头,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小幅度地侧了下脸。
郁危却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在他衣领上嗅了嗅,一张过于靠近的脸上,放大的漂亮五官十足冷漠:“而且,你身上的人气太重了。”
他张开手,惜字如金、不假思索地吐出两个字:“抱我。”
谢无相“嗯?”了一声,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是行动力却很快,什么也没问,就这样温柔地把他圈进了怀里。
几乎是言出身随,没有丝毫迟疑。郁危想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抱了个满怀,愣了愣,原本冷淡的表情有一瞬凝滞,脑中空白几秒,还是说完了:“……我身上的鬼气可以压制你的人气,我不想再被你连累得到处逃跑。”
谢无相摸摸他的头发,很认真地嗯了一声:“那是不是要抱久一点?”
郁危没吭声。
他趁谢无相不注意,在对方衣领处蹭了蹭,确保人气已经被盖得严严实实,然后镇定地说:“一刻钟。”
一刻钟过得实在很快,郁危一动不动地跟对方拥抱了很久,有些舍不得他身上的温度。他有点后悔没多说些时间,但碍于面子,还是准备起身。刚动了动,谢无相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好像还能够闻到人气。”
“为了你不用被鬼差追捕,”他很善解人意地问,“可以再抱一会儿么。”
郁危绷着脸看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被读了心。但是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是你要求的。”
谢无相可能是笑了一下,说:“我要求的。”
郁危于是心安理得地又抱了一会儿,听见对方问:“邵挽怎么了?”
“他在人间待的时间太久,快要消失了。所以我强行打开鬼门,带他来了鬼界。”他平静地回答,“我说过要送他去轮回。”
“但是鬼界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如今的轮回司不准没有交钱的鬼去投胎,有钱有势的人死后反倒畅通无阻。我在想,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整个鬼界的秩序都乱了。”
鬼界失序,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它牵连的是昆仑山,是明如晦。只会说明,如今生神的本体依旧处在极度的虚弱之中,甚至于力量也受到了影响。
郁危不敢细想,他垂着眸,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人胸腔内那团微弱的炁。
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如晦的炁是看不见的,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能看得见谢无相的炁。
他听见谢无相说:“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用担心。”
又来了。郁危蹙了蹙眉,抬起眼,语气变得有些冲:“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就没有那么严重?怎么知道自己就没事?
“我跟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件,很快就会处理好。”谢无相垂着眼,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情绪,但依旧道,“你可以回去等我。”
郁危松开手,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神识或许还是不如眼睛好用,有些时候,他会读不清谢无相的表情,只能听出他如今的话语是柔和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过了片刻,郁危不冷不热地道,“反正你也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心情沉了下去,变得不太高兴,他把暖乎乎的谢无相牌抱枕向外一推,转身就走。从死胡同里走了出去,好巧不巧便正正碰见了无头苍蝇乱转的陆玄一几人。估计也是刚从方才的混乱中逃出来,几人还有些晕头转向,陆玄一开口就问:“谢兄他……”
郁危大步流星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道:“后面。”
后面?几人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看见谢无相从死胡同里走出来,领口有些歪,衣衫有些皱,朝他们无声地动了动唇:“生气了。”
孟白背着还在沉睡的邵挽,这些天来对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习以为常,问:“这次是为什么?”
谢无相沉思良久,缓缓说:“不知道。”
“……”
也是。对方的心情说变就变,孟白就没见过这么难搞定的鬼。不过——
“谢仙长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啊?鬼界是什么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吗?”
同一个问题,谢无相又是一顿,随即抬起眼,高深莫测地对他笑了笑:“业务缠身,生计所迫,我偶尔也会接待鬼界的客人。”
“噢!原来你是偷偷跑到鬼界接客来了。”孟白恍然大悟,“会不会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生气?”
他朝郁危的方向挤眉弄眼,下一秒,对方却突然扭过头,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孟白吓得一呆,还没来得及逃跑,郁危已经果断地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在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又在陆玄一脑门上如法炮制。
啪啪两声,盖住了两人额头逸出来的人气。孟白和陆玄一都有些懵,却听见他声音很冷地开口:“安静点,前面有很重的鬼气。”
有一只大鬼来了。
万千魂灯如同被这浓郁的鬼气影响到,颤抖着发出哀鸣,凄楚阴森,听得孟白不由自主地面色发白。拥挤的鬼市有意识地让出了一条路,原本热闹不已的众鬼此时都没了声息,低着头,安静老实地站立在侧。
寂静的鬼市里,一声大喊突兀地响起,尖利地划破夜空——
“鬼媒婆来了!”
冲天鬼气遮天,一股阴冷而诡谲的气息悄然蔓延。夜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在鬼市的尽头汇聚成一片漆黑如墨的漩涡,漩涡里,传来沉重缓慢的咚咚声。
响起一声,地面随之颤动一下。
郁危蹙了蹙眉,学着身旁的那些鬼一样,静立垂首,神识却缓慢地展开,向着漩涡中探去,勾勒出一座山一样臃肿的身形。
鬼媒婆。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谢无相自后往前地伸出手,看上去就好像圈住了他,随即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灵丝一震,他听见了对方的声音:“别怕。”
郁危皱眉,他还在生气,不想跟对方说太多话,惜字如金道:“没怕。”他怎么可能怕一只鬼。
“嗯,”谢无相笑了笑,“那是鬼媒婆,只有鬼界下婚书的时候才会出现。”
郁危不想听他说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敷衍地哦了一声。
鬼媒婆这个名字,他不算陌生,很久以前,还在昆仑山的时候,明如晦给他讲睡前故事曾提到过。
那时候他窝在被子里,抱着困困符,紧靠着坐在床边的人,听见他说:“……鬼界成亲与人间不同。遇上鬼界将办大婚时,鬼媒婆会带着婚书走过鬼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它认为最合适的人选。”
“鬼界有一座桥,名为飞花桥,是一座横渡鬼域的巨大长桥,以一根长骨凌空架成。桥上生花,自远处看,宛如飞花交叠形成。”
明如晦耐心地拿了张纸,给他画画,郁危盯着纸上面的飞花桥,很漂亮。
“只有鬼界大婚时,它才会出现,通往鬼界的另一端,”明如晦说,“那是轮回的地方。”
……
轮回的地方。
咚咚的脚步声中,郁危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与此同时,鬼媒婆正好走到面前。
漫天飞舞的婚书缓慢地落下来,郁危伸手接住,看了几行,便听见身旁两只鬼窃窃私语道:“又是乔公子的婚书!”
“这婚书都下了七八回了,还是没结成亲啊?”
“听说这么久了,鬼媒婆一直没找到能让乔公子满意的鬼,乔公子又眼高于顶,非要找到个完美对上他要求的才肯娶。”
“他那要求那么挑剔,那只鬼能对得上?要我说,恐怕这亲是结不成了!”
有多挑剔?郁危低头扫了眼,只见婚书上大大的一行字写着:
乔氏公子,才情出众,今欲缔结秦晋之好,特此公告,凡满足以下条件之鬼,皆可列为候选,待吉日良辰,共结连理。
一者,白发飘飘,风韵犹存,寓于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之志。
二者,气质若仙,举手投足间,自带超凡脱俗之气,宛若仙子下凡。
三者,性格温婉,犹如春日之和风,待人接物,温婉贤淑。
四者,貌有惊人之姿,内外兼修,令人一见难忘,再见倾心。
五者,……
总结如下:白发,仙子,温柔,好看。
“……”
郁危神色古怪,忽然扭头望了谢无相一眼。
谢无相:“嗯?”
郁危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一言不发地回过头,仔细看婚书。暗戳戳的小动作像是要搞什么坏事,谢无相觉得可爱又好笑,垂眸瞧着他乌黑的发顶,随口问:“怎么了?”
然后他看见郁危手指动了动,在婚书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谢无相莫名觉得不对,终于低着眼认真看向婚书的内容,在最底下看见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听见郁危云淡风轻道:“没事,觉得合适,给你报了门婚事。”
谢无相:“……”
【作者有话说】
歪歪小猫:我会给你找点麻烦,但不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