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郁危莫名其妙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被困到了一个布偶娃娃里。
小布偶针脚很差劲,缝得歪歪扭扭,肚子扁扁的,棉花少得可怜,依稀就是从前他做的那一个,被人摆到墙角软趴趴地坐着面壁。
郁危低着头,看见自己软乎乎的手脚,甩起来像面条,无力地耷拉着。
外面吵吵嚷嚷,他能听见许多人走动的声音,嗅到浓郁的香料味,熏得他想打喷嚏——结果脑袋太重,一仰,啪嗒仰倒了。
咚。
郁危:“……”
行色匆匆、各司其职的宫人齐齐一愣,随即看了过来。小布偶硬邦邦仰面躺着,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手抓起来,对上了邵挽的脸。
梦里的邵挽穿着小宫女的服饰,一脸严肃地把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然后说:“怎么这么扁?”
又一张脸凑过来,是孟白的:“再塞点棉花!”
于是郁危感觉身体又鼓了点,变得蓬松的、软软的。
还没躺热乎,小布偶又被另一人拿走,宫女陆玄一挑剔地打量了他半天,评价道:“这也太素了,而且这件衣服也脏了。”
“这样吧,”他沉思良久道,“给它穿个裙子吧。”
小布偶抖了抖,猛地握紧了棉花拳头,就要重重捣到陆玄一脸上。结果下一秒,便被孟白一只手按着躺倒,套上了浅蓝色的裙子。
“这下好看多了。”
孟白松开手,小布偶躺在桌上一动不动,像是被气晕了。
“太子殿下肯定喜欢,”宫女孟白道,“要不头上再缝几朵花?”
宫女陆玄一:“不行,新鲜的花才好,邵挽帮我拿朵刚摘的栀子花过来!”
郁危闭着眼,任由自己被抓来抓去、打包、精心地系了几个结,送到了不知道哪里,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桌上。
没坐一会儿,又被人抓起来,郁危麻木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属于某位前朝遗物的脸。
前朝遗物在梦里还是个粉雕玉琢、锦衣华服的小男孩,比如今更加稚嫩青涩,透着几分纨绔公子哥的气性。乔影托着下巴看了他一圈,很不讲理地说:“我的了。”
被他随手提溜着晃了又晃,郁危在梦里,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犯恶心。
身后宫人面面相觑:“乔公子,这应该是太子殿下的东西。”
乔影手指一抖,气势灭了一大半,但还是不服气地开口:“你们什么意思?难道我很怕他吗?”
他正喊着,忽然发现面前的宫人都不说话了,偷偷给他使眼色。乔影悚然一惊,当即硬着头皮改口道:“……我去求求他不就好了!”
话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他两手捧着小布偶,酝酿好情绪转过身去,看见少年太子身后跟着一队不言不语的侍从,逆着光影站在树下。
似乎刚从猎场回来,他一身收腰窄袖的骑射装,脖颈上沾着晶莹的几粒汗珠。斑驳光影自枝叶缝隙渗透到他身上,落到高束的银发上,涂上淡淡银辉。
看了看,太子说:“不给。”
“……”
被惩治的乔影哭着跑了,郁危又坐回了桌子上,奈何头上簪的栀子花太重,他啪嗒一声又躺下了。
少年把他抓起来,小布偶安安分分的,戴着小花、穿着裙子,因为塞满了棉花,格外好捏。
他似乎觉得格外有意思,垂着眸捏来捏去,郁危脸都要被捏扁了,下一秒,听见对方笑了一声,说:“穿裙子很好看。”
……
被小黑猫在肚子上乱踩踩醒的时候,郁危手指蜷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要被踩扁了。
他思绪还沉浸在梦里,鬼使神差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物——很好,不是裙子。郁危面无表情地躺了一会儿,想,估计是这段时间听明如晦讲了许多从前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梦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他翻了个身,翻进了身旁人的怀里,轻浅的呼吸洒落在额头,很淡,也很安心。郁危睁开眼,隔着雾蒙蒙的一片黑抬起头,鼻尖蹭过了明如晦的嘴唇,他一顿,仔细听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醒。
——穿裙子很好看。
哪怕知道梦里都是假的,郁危还是抬起手,一声不响且大逆不道地捏住了生神的脸,很记仇地冷淡道:“让你捏。”
对方的气息依旧沉静匀长,没有什么反应。
郁危又无情道:“你穿裙子更好看。”
“……”
报了一梦之仇,很不讲理地扳下一局后,郁危肚子响了两声,慢悠悠爬起来,勉强扶着对方的肩膀从他身上越了过去,摸到一件衣裳披上,下床去找吃的。
床上压根就没睡的人光明正大地睁着眼,安静地翻了个身,继续看他。
郁危赤着脚在地上走,小黑猫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明如晦看着郁危摸出两袋吃的,倒了一碗猫饭在自己的碗里,然后把自己爱吃的蜜枣粽放在小黑猫面前。
小黑猫用爪子戳了戳眼前的粽子:“喵?”
郁危对自己的神相冷酷道:“别挑食。”
再不管的话,自家徒弟就真的要吃抢来的猫饭了。明如晦坐不住了,就要起身把小黑猫的口粮救下的时候,忽然看见郁危手指顿了顿,将碗放下了。
他对着这碗里的猫饭看了许久,默不作声地推到了小黑猫面前。小猫开心地蹭了蹭他的手,开始埋头吃饭,郁危侧头看着它,下一秒,冰凉的耳垂被人握在手里,捏了捏。
不等明如晦开口,郁危抬起脸,失焦的眼睛动了动,忽然说:“我好像能看到一点了。”
阳光透过窗格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他的脸颊上,郁危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眸,看见眼前的黑暗在光影交错间,幻化为一道朦胧而细腻的剪影,若隐若现。
而后,越来越清晰。
太久未曾见到光亮的眼瞳变得脆弱而敏感,他眼角不断溢出泪来,但还是格外固执地睁着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明如晦的脸,好像眨一眨就会消失似的。
明如晦指腹抹掉他眼角沁出的泪珠,擦一回,就有更多不受控制冒出来,比之前切了洋葱还严重。他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抹了抹郁危泛红的眼眶,温声道:“怎么这么可怜。”
郁危仍蹙着眉,脸上没有表情地挂着眼泪,在一片泪眼模糊中辨认着对方愈来愈清楚的身形。于是明如晦拉起他的手,贴到自己颊边,缓慢地摸过眼睛、鼻梁、嘴唇。
“别着急。”他微微垂着头,视线与他平齐,“以后每天都能看。”
最后一点模糊的黑色消失了。郁危眼睫一抖,两只手都贴了上去,说:“已经看见了。”
小黑猫吃完了饭,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凑过来蹭蹭了。
下一秒,竹舍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邵挽的声音隔着一扇木门传进来:“师哥,中午饭做好了!”
孟白插嘴道:“还有,你知道仙君去哪了吗?他说昨晚要教我几个符咒的,我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
“……”
郁危要亲人的动作硬生生止住,在明如晦满是笑意的眼神中,深吸一口气,随即扭头喊道:“马上就来!”
-
中午因为郁危眼睛恢复而多加了两个菜,椿也难得吃了一碗饭,一棵树高高兴兴地给几个小鬼头夹菜。
郁危不太饿,提前走了,坐到明如晦身边看他煮茶。
其实小时候也看过不下几十次了,但他总是看不够。因为煮茶很繁琐,做起来很慢,所以对方那一整天都不会走。
山上天朗气清,一片幽幽的绿。山间清泉悠然绕石,细语般淌过,最终汇入竹笕之中,待其蓄满,淌水口沉沉下坠,便叮叮咚咚地倾泻入一方幽静的水池,又进了茶壶里。
趁对方煮着泉水空闲下来的功夫,郁危一言不发地抱着一摞画坐在一边,一幅幅的摊平,又一丝不苟地摆到桌上,托着腮,神情专注地看来看去。
算盘珠子快要崩到自己脸上了,明如晦终于开口:“歪歪,你在看什么。”
郁危头也不抬:“看哪个画师把你画得好看些。”
顿了顿,他随便挑出其中一幅,问:“这是在做什么?”
画上,尚且年幼的太子端坐在学堂里,神情温凉平淡,垂眸提笔写着什么——只是笔是用左手拿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仿佛一堆扭曲的蚯蚓。
郁危看着那些字,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但莫名又觉得很蹊跷,扭过头问他:“你不是惯用右手吗?”
明如晦和画上年仅七八岁的自己对视几秒,斟酌着道:“这是符文的雏形,但那时只是觉得有意思,没有继续下去。”
郁危:“……”
所以符文只是祖师爷用左手发明出来的奇怪符号。
他看了看身后高高兴兴吃着饭的几人,决定先不告诉他们这件事了,怕一时接受不了道心破碎。回过神来,郁危又挑了一幅,问:“这个呢?”
这幅的太子殿下站在湖边,淡定地喂着鱼食,湖里水花扑腾、四处乱溅。明如晦道:“听说乔影掉进去了,我去看看,顺便找人救他。”
郁危问:“那你为什么喂鱼?”
明如晦回忆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好半晌才认真答道:“我当时想,鱼吃了鱼食,就不吃他了。”
“……”
难怪作威作福作惯了的乔大公子这么怕他的太子表哥,所谓一物降一物,全宫上下只容得下这么一位温良腹黑的祖宗。
郁危把这幅画塞了回去,转头看了看,视线一定,拿出了其中画工最好的一幅。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有些移不开眼睛,片刻后才道:“这个是什么时候?”
画上的太子殿下身着绣衣衮服、浮光云锦,堆叠委地的长衣在烛火下近乎流光溢彩。银发用羽冠束起,闪动着耀眼的光泽,而他侧着脸,垂眼看着手指,笑意很淡,并不真切,也看不清表情。
嗡的一声,茶壶里的水烧开了。
明如晦语气如常地开口:“我被天道选中的时候。”
闻言,郁危蹙了下眉,脑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抓住的思绪。只是没等他想明白,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几个小鬼头已经热热闹闹地开了口:“这画也太好看了吧!”
“我听说仙君是被天道亲自选中飞升的唯一一位,甚至早早就定下了,是真的吗?”
“废话!有资格被如此青睐的也只有一人了。”
郁危毫不客气地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块月饼,面无表情道:“吃你们的。”
三个人的嘴成功被堵住了。陆玄一一边艰难地咽下月饼,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对了,之前让我去查的事情有消息了。鬼界那位段公子,和曾经与孟、楼两家交易过的人,果然是同一个人。”
“他应该是和十二仙府都有过某种联系,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在鬼界的时候你们也看到了,这家伙利用完仙府,甩手就不见了,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皱眉,“你们要找他,他究竟是谁啊?”
郁危淡淡道:“占了我尸身的恶神。”
咔——三个人惊掉了下巴。
陆玄一差点被月饼噎死,猛咳数声,声音都变了:“应该在地底下那个?”
“跑出来了。”郁危不想提这件事,言简意赅地揭过,“你查到他如今藏在哪里了吗?”
陆玄一道:“查到是查到了,我花大价钱买通了几个曾在季家的弟子,让他们把季家主的书信、物件什么的统统偷了出来,算是有了点眉目。不过这地方我只在一些古籍上看到过,压根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
郁危打断他:“叫什么名字?”
陆玄一张了张口:“……长生村。”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村子里的人,都能长生。”
【作者有话说】
饱饱们圣诞节快乐!
想看歪歪穿裙子的扣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