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出窍的时间定在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郁危再度睁开眼,就看见失去了神魂的两个小布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被三个小纸人团团围住,齐心协力安顿好。
眼前的景象从矮矮的小布偶视角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终于不需要仰着脖子看东西和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了。郁危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关节,莫名觉得腿有些冷,低头看了眼,一顿,思绪断了。
……他身上穿的那是什么东西?
小布偶身上的衣裙和神魂一起等比例变大,被剪刀那么一剪,前短后长,边缘不整,反而有种凌乱无序的好看。由于是用多余的布料给小布偶做的,因而衣裳是小女孩喜欢的新鲜颜色,轻薄软纱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光泽,上面绣着浅粉莹黄的小花,挂着叮叮当当的配饰。
郁危:“……”
他要杀人。
穿在自己身上,比起穿在小布偶身上,成功变得更不能令人接受了——看到的人全都得死,郁危混乱的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冷酷的想法。
只不过这个危险的念头刚刚冒出来一秒,就被人掐灭了,明如晦温声道:“歪歪,别害羞,没人会看得到你。”
这个陌生的词眼令郁危一滞,硬撑着回道:“谁害羞,你才害羞。”
明如晦笑了一声,侧过脸,说:“那我不看你了。”
“……”
小布偶没有穿鞋子,郁危很沾光地也没有鞋穿。他拧起眉,低着头认真看路,赤脚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但还是怎么走都走得不得劲。原本曳地至脚踝的裙摆,如今只浅浅蹭到膝弯,随着走动,飘来飘去完全不受控制,轻纱翻飞,时不时露出一截皓白修长的小腿。
短短一段路,他磨蹭了大半天,眼看就快到了,忽然又停下不动了。
明如晦等了半天:“怎么了?”
郁危:“……裙子要掉了。”
明如晦回过头,看见自家乌发雪肤、活生生的“黑眼睛小布偶”,抓着要掉的裙子,正面无表情地光着脚站在原地,的确像个精致绝伦的娃娃,手足无措等人帮忙。好在他习以为常,淡定地走过去,熟稔地把对方裙身束腰的系带重新紧了紧。
郁危看着明如晦修长的指尖灵巧地在自己腰间系着结,有些在意地问:“你怎么这么熟练?”
这人微低着头,几缕银丝柔顺地垂落肩头,侧脸轮廓分明,挑不出一丝错处,仙姿玉貌,漫不经心。他拖着长调,嗯了一声,手指很快系好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旋即抬眼笑了笑:“忘了?小时候我也经常给你系。”
郁危看着突兀夸张的蝴蝶结,硬是没想起来有这回事。
他不太满意,刚想要表示抗拒,余光忽然瞥见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顷刻蹙了下眉,飞快拽住眼前的人。二人一同弯腰低下身去,躲在了窗户底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擦着耳边响起,紧接着,木窗突然被猛地推开,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片刻后,又吱吱呀呀地弹了回来。
木窗几乎是擦着郁危的头顶扫过,他只觉得脑袋被人用掌心向下压了一下,按到了对方怀里。
冷风灌进来,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只是一阵强风吹开的。饶是如此,明如晦还是按着他没有动,两人贴在一起等了一会儿,郁危的视线缓慢移到了地面上,定住了。
地上有一个无头的影子。
窗外的那个东西一动不动站着,身体僵直,始终面向室内。神魂虽然无形,但却有影子,好在他们两人的影子都被窗台巨大的倒影掩盖住了,倘若方才稍微动了动,恐怕就会被外面的东西看出端倪——虽然不知道那东西没了头还能不能看见。
下一秒,他看见白日里那个盛满了番茄的篮子陡然被风刮倒倒地,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却根本不是什么番茄。
是蜡烛。
鲜红的蜡烛骨碌碌被风带着一直滚到了门口,地面上无头的影子缓慢动了起来,消失在了窗边,片刻后,停在了门前。郁危看见影子弯下腰去,一根根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蜡烛,重新塞进了篮子里。
随后它拎起了篮子,步履摇晃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郁危捏了捏明如晦的手指,又拉住:“我们跟上去。”
门外夜色深浓,深黑色的山脉将村落包围其中,田埂上一片寂静,仿佛白天那里耕作的人都是从未存在过。白日里安宁祥和的气氛,到了晚上,又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如果神魂看到的才是长生村真正的样子,那这里的确是一片死地。
无头的人影拎着篮子,慢慢走在前面,两人则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走过一处田垄时郁危顿了顿,扭过头,看见不远处,一头腐烂得几乎只剩白骨的水牛尸体正站在水田里,拖着沉重的牛轭,日夜不停地犁地。漆黑的夜色几乎将它吞没。
白日的时候他们走过这里。那时在这里的,是一头活牛。
郁危的嗓音很紧:“那是什么东西。”
明如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不意外,道:“长生村里,长生的只有人。”
漫山遍野,都是死物。
一排排干枯萎缩的茎秆枯枝中,只有唯一一种反常地长势正盛,正值丰收,四散在夜色中,仿佛渗出的无数滴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红。正是小女孩下午摘回来的番茄。
郁危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些赤红的星点,瞳孔无意识地收缩。
那些红彤彤的,从地里长出来的果子,不是番茄,是蜡烛。
长生村的人,在种蜡烛。
他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在哪里看到过,地里种出来的蜡烛,用的是人的尸油。这样的蜡烛,甚至可以连通阴阳,不循六道。
郁危冷声道:“他们想干什么?”
“能让他们在乎的,也只有长生不死了。”明如晦将他的手牵紧了些,温声说,“别看了。”
身前的无头人已经快要走到田垄的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堵格外不起眼的石头墙,而它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墙面,随即将半个身体探了进去。
是阵法。
石墙上很快泛开一道波纹,眼看那东西整个身形都已经没入其中,两人紧随其后,赶在阵法关闭之前迈了进去,眼前一晃,周身的景象随之扭曲变幻,将他俩传送到了不知何处。
刚站稳,郁危便脸一黑——这破阵法莫名其妙把他们传到了一个大柜子里。
柜身比较逼仄,站下两个人已经实属不易。他紧靠着一人,摸黑抬手想摸一摸对方的脸,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随即听见一声笑:“做什么?”
气流拂过指尖,郁危唰地扭过头,道:“看你在不在。”
透过缝隙,他依稀辨认出他们如今身处一户人家里,室内四处燃着明幽的烛光。郁危嗅到了这股浓郁又说不上来奇怪的蜡香,被熏得皱起眉。
站在暗处,他看见无头人将手里的篮子珍重地藏了起来,随后转身走到了视线的盲区,摸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后,它手里多出了一个属于女人的头颅,双眼紧闭,面容年轻妩媚,脸颊上还残留着细腻的脂粉与鲜艳的胭脂。
无头人将头颅端端正正地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又不紧不慢地梳理了凌乱的发丝,睁开眼。
郁危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两秒。这是小女孩娘亲的脸。
女子毫无察觉,伸向自己的腰间,解开了衣带。
衣裙一下子滑落坠地,但她的动作仍没有停止,依然不带停顿地去脱贴身的里衣。轻薄的贴身衣物已经显出一线肤色,郁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要将自己脱个精光了。他眼皮跳了跳,突然转身,捂住了明如晦的眼睛。
本来就站在柜子深处、什么都没看到的明如晦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郁危面无表情,绷着脸没说话,不过下一秒,一阵床笫间的暧日未喘息便穿透单薄的门板,传进了两人耳中。
“……”
声音暧昧不清,又低又轻,但存在感极强。传进密闭的柜子里,还有回音作响。郁危恨不得再长出几只手来去堵明如晦的耳朵。
挡也挡不住,他索性放下手,抬起脸,明如晦正垂着眼看他,半晌,哦了一声,道:“怪不得把我们关在了柜子里。”
他又抬手捏了捏郁危隐隐泛红的耳垂:“脸皮这么薄。”
郁危不想说话,单个字往外蹦:“吵。”
要他等到这两人完事,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冷酷问:“能不能把他们绑了。”
“……”
绑当然是绑不了的,两人打开柜门,打算轻手轻脚地翻找些蛛丝马迹。
数丈纱帘从房梁上垂下,将另一侧的景象与他们分隔开,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混乱的喘息。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下,郁危无动于衷,镇定地从篮子里拿出了一根蜡烛。
蜡烛的表面光滑细腻,是某种脂腻黏糊、很不舒服的手感。烛身鲜艳而深邃,红得像血。
奇异的浓香涌入鼻腔,刺激得头脑有些发昏,郁危揉了揉眉心。他扭头想找明如晦,下一秒,眼前却忽地一晃,骤然暗了下去。
郁危低着头,看着蜡烛在掌心顷刻融化流淌,浓稠的艳红顺着指尖蜿蜒滴落,滚烫的烛泪将他的手烫得皮开肉绽,随即腐烂、露出森森白骨。他恍惚看见自己手中拿的东西变成了一枚玄黑、狭长的骨钉,和女人从自己头颅里拔出来的那根一样,尾端沾着血,与蜡油糅合在一起,混杂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郁危顿在原地,缓慢地眨了眨眼。幻觉烟消云散,蜡烛仍好端端地躺在手心。但是手部的腐烂却没有停止,从指尖开始,血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露出一截苍白的骨头,变得透明。
他蹙着眉看了良久,思绪乱得缠在了一起,毫无察觉蜡烛将要脱手,就要滚落在地的时候,被明如晦险之又险地捞住了。
熟悉的气息贴着面颊,郁危蓦地回神,飞快地背过右手去。明如晦也在这时抓着蜡烛直起身,一室荒诞旖旎、令人脸热心跳的喘息声中,他依旧披了一身冷清的月光,几乎与这里格格不入,垂着眼看了郁危半晌,抬手摸摸他的脸:“歪歪,看上去有心事。”
郁危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没有。”
下一秒,他陡然听见纱帘内的女人急声道:“谁在那里!”
“……”
非得这种时候被发现!
纱帘上,在桌边交缠拥吻的人影已经停了下来,其中一人扬手就要掀开帘子——而他和明如晦的影子在满室烛光下几乎无所遁形。
千钧一发之际,郁危咬了咬牙,几乎就打算动手先发制人了,明如晦却偏头看了眼纱帘上的倒影,随即忽地用掌心托住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像摆弄小布偶一样,把他端端正正摆到了身后的梳妆台上。
靠得太近,银发垂落了几绺到郁危的脸上。明如晦贴近他耳边,温声道:“装一下影子。”
郁危余光瞥见纱帘被挑开,女人张望了一圈,在墙上的影子上停了一会儿,神情一松:“没人,应该是风吹的动静。”
纱帘又放了回去。
里面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完全打消疑心,他们两个暂时没有轻举妄动,直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继续。
不过可能是中场被打断过,两人没有再立刻黏在一起,反而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我攒的蜡烛足够了,我很快就可以真正地长生了。”
郁危蹙眉偏了偏头,看见烛光勾勒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是小女孩的娘亲。
不知道另一人说了什么,女人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头颅中深埋的钉子,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他们答应我了!”
“怎么会不行?”她焦灼道,“还差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对方又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女人恍惚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喃喃道:“神血……”
手臂骤然被人抓得一紧,明如晦低下头,看见乖乖屈腿被摆在梳妆台上、穿着小裙子的“小布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黑色的瞳仁酝酿着恐怖的风暴,旋即迸发出冰冷的杀意。
杀了他们,郁危心想。
他左手手指刚动了动,便被明如晦按住,后者大概察觉到他想要造反的心情,微微歪了下头,随即捏着他的下颌亲了上来。
他垂着眼,靠得太近,郁危甚至能数清他的眼睫。一种微妙的感觉顺着贴合的唇瓣传遍整个神魂,紧接着,神识仿佛要融化一般,与另一个人的纠缠在一起,融为一体——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郁危情绪稳定下来,被吻得眯起眼睛。他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下一秒,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怔怔眨了两下眼睛。
——是他在木家,将神识融入明如晦识海的时候。
神魂契合,神识交融——那是神交。
所以他无意识触碰那片识海的时候,对于明如晦来说,就像在亲吻对方。而他根本不知道,还不信邪地试了好几次。
郁危偏头喘了口气,闭上眼,觉得天塌了。
纱帘内人影交错,呼吸声越来越大,里面的人拥吻着换了姿势。郁危睁开眼,忽然气势汹汹地把生神按倒在地。
他十指提起碍事的裙摆,学着帘上的人影,跪坐了下去。
乌发如云,垂落腰骨,浅色纱裙下,线条漂亮而有力的两双腿分开跪在明如晦身侧,由于是膝盖着地,脚趾紧绷时带动瘦长的筋骨,绷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小布偶”面无表情:“我生气了。”
明如晦哄小猫似的捏了捏他的后颈,问:“为什么生气?”
郁危开始翻旧账:“你在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我进入你的识海?”
“你会听我的话吗?”明如晦唇角带点笑,“你当时又不喜欢我。”
郁危一梗——不喜欢,但是屡次三番“调戏”自己的师尊。
他随即别开眼,低声道:“说不定会听呢。”
也是这一瞬,他视线忽地扫到了掩在梳妆台下黑暗处的一样东西。
是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好久不见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