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谦短暂的上辈子是非常幸福的。
他性格如此, 的确很容易开心,死前半小时还乐呵着準备跟朋友去搓一顿烧烤,相当容易满足。
与他而言, 值得开心的事情太多了,要从中抉择出个一二三号排名,他还真是回答不上来。
不过迟轲问的是“这辈子”。
那就很好办了。
这辈子最值得开心的当然就一件事呀!
纪谦暗暗窃喜, 深觉自己是个天才,肉麻的情话犹如泉水般自然涌出,张口就来:“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当然是遇到你啊哥哥。”
迟轲:“。”
这耳熟的台词……
迟轲笑容一点点加深:“哦?你对谁都这麽说吗?”
本来他还没当回事,寻思着一定有什麽误会在裏面,但是现在, 他有点不高兴了。
“怎麽会呢?当然不是!我就对你说过!”耳朵被越抓越紧,纪谦一边“哎哎哎”地惨叫一边怀疑人生。
不对吗?答案不对吗?
还有比这个更完美的答案吗?!
“哥哥哥轻点轻点轻点!”他讨好地握着迟轲那截手腕揉了揉,绞尽脑汁地想,“最开心的事……嗯……我喜欢你?哎!疼!这也不对?那就是此时此刻……啊!还不对?”
就在纪谦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 抓他耳朵的手忽然松开了。
迟轲“啧”了一下,靠在椅子裏仰望天花板,过了会儿, 轻轻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他想:我这是干什麽呢?
有话直接说、直接问不就好了?至于这麽折腾人闹一出吗。
他什麽时候是喜欢在这种事上打哑谜的人了?
迟轲睁开眼:“你确定没跟别人说过?”
“没——”纪谦忽然意识到了什麽, 瞬间替自己的耳朵感到无比的冤枉和委屈。
不会吧……
原主不会对许乐眠说过这种话吧?!
纪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试探道:“我要说没跟别人说过,你信我吗?”
迟轲自然是信的, 不然也不会还在这儿喂他吃水果, 但这不代表他大度到连个解释都可以不要:“你觉得你什麽都不用说吗?”
“要说的。”纪谦叹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来得那麽突然那麽快。
“不过这个说起来有点複杂,这裏人多,不知道等会儿有谁会来打扰, 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纪谦站起来,朝他伸出手,“结束后回你家说?”
这个缓沖时间在迟轲可以接受的範围内。
他没有把手递过去,自食其力地站起身整理衣摆,却在站稳后乱了两拍呼吸,心髒处闷闷的很不舒服,掌心温度也渐渐流失。
啧。
最近熬夜熬太猛了吗?
……应该没事吧?
迟轲不想让纪谦在这种时候分神操心自己,愣是狠下心没去碰他手,淡然道:“爪子可以放下了。”
好记仇。
在纪谦的计划中,他如果自己站起来,一定会不冷不热地把自己手拍下去,四舍五入也算牵了小手呢。
他有些失望地放下手,很快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迟轲睨他;“怎麽?”
“没,看你好看。”纪谦走上前两步,取下衣服上的一朵蝴蝶兰形状白色装饰,别在他胸口的衣服上当做胸针,满意道,“刚刚就觉得这裏有点空,现在刚好了。”
他衣服上的蝴蝶兰花本是一对,现在拆掉分在两个人身上,只要见过他们俩的,应该都能一眼看出来他们认识。
迟轲拨弄了两下精美的花瓣,想起去年在游乐园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纪谦胸口的陶瓷胸针也是蝴蝶兰:“你很喜欢这种花,花语是什麽?”
纪谦笑着说:“祝你幸福。”
迟轲被他的直截了当的大白话逗乐了:“你的语文水平和冷柏尧有一拼。”
“我可没有高中语文不及格。”作为中学时代就出国读书的人,纪谦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底气不足,“意思对了就行嘛。”
话音刚落,休息室门被人敲了两下。
“纪少,纪老先生找您。”
“这就来。”纪谦应完,又问迟轲要了一颗草莓,这才美滋滋地离开。
迟轲看着他的背影,上网搜了一下蝴蝶兰的花语,最广为人知的两个是:
【幸福飞奔而来。】
以及,
【我爱你。】
好运和幸福的信鸽吗?
迟轲给这两条回答点完赞,单手握着手机转了一圈,收进口袋,靠在桌子边缘,按住从刚刚开始就乱跳不已的心髒。
苏瑾棉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她刚刚亲眼见着纪谦出去的,见状调侃道:“怎麽了迟总?心动压不住了?”
迟轲:“。”
想多了,这回是真的难受。
他缓了口气:“怎麽到这儿来了?下面没事了吗?”
“冷柏尧在下面对付呢,我上来躲个懒。”苏瑾棉累得直捶肩膀,“订婚都那麽累,结婚不得厥过去?这几天都没睡好,真怕我年纪轻轻就猝死。”
这事儿迟轲有经验,于是很真诚地建议道:“如果没办法早睡早起,空的时候还是补个午觉比较好,少喝咖啡少喝酒。”
苏瑾棉放下了刚端起来的酒杯:“是跟医生在一起久被传染了吗?我感觉迟总不像是这麽会养生的人啊。”
“可能吧。”迟轲缓了一会儿,心髒依然不舒服,他有点儿担忧地回到单人沙发裏,给能负责的几个员工打了个招呼,打算休息一会儿。
这间休息室隔音很好,空调温度开得不算特别低,迟轲没想到自己能睡着。
但到底是陌生环境,就算眯着了也睡不踏实,脑子裏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因为心跳过快被推进手术室,一会儿从太平间醒过来,一会儿又踏入异世界为了複活闯关……
心髒被关卡大BOSS捏碎之际,他喘着粗气猛然惊醒。
“……董事长?”
苏瑾棉早已不在这裏,反倒是董事长正坐在休息室的一角,悠然地泡着茶。
室内光线柔和,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听到他的声音,冷老爷子头也不擡道:“过来喝两杯,醒醒神。”
迟轲定了定心神,缓步上前,接过他手裏的茶壶。
老爷子知道他泡得茶比自己香,也不跟他争,慢悠悠聊起家常:“柏尧和瑾棉的事今天定下来,我这心就踏实了一大半,瑾棉是个好姑娘,希望那小子懂得珍惜,两人培养培养默契,等正式结了婚,我也好休息一下。”
这话说得……
迟轲有些意外,董事长居然那麽快就决定了继承人?
似是看出他的惊讶,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云廷让我很失望。”
今晚许乐眠闹的那一出,冷云廷除了让事情变得更为难以收场,没有显现出任何顾全大局的能力。
冷成邺可以许诺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却不敢把偌大的家业交到他手裏。
“我本来想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可惜我自己的时间不允许了。”老爷子苦笑道,“到底是老了啊,身体不行了。”
“怎麽会?”迟轲蹙眉,“您之前的体检报告我有看,非常健康。”
“有问题的我哪裏会让你们看到?”老爷子轻哼,“年初的体检报告我早藏起来了。”
“您这……”迟轲把绿茶端走,换了养生的茶给他,蹙眉道,“怎麽连我都瞒着。”
“刚开始我觉得问题不大,最近两个月工作多起来,才开始难受了。”老爷子苦笑着拍拍心髒,叹道,“冠心病。”
迟轲大脑“嗡”的一下,手腕一抖,滚烫的茶水沿着杯口溢出,浇在虎口上。
他连忙拿纸巾去擦,被烫到的地方越擦越红,绵密的刺痛怎麽都抹不掉,比阴魂不散挥之不去的梦魇还让人烦躁。
老爷子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这病立马死不了,但是折磨人,也不知道哪天忽然就没了。所以你刚刚睡着我没喊你,以前呢,我会劝年轻人多拼一拼,现在老了才觉得,还是身体最重要,你年纪轻轻的,可别给以后落下病根。”
迟轲很生硬地扯动唇角:“您可别乱说,董事长吉人自有天相,长命百岁不是问题,各路神仙都保佑着您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难为你这个无神论者这麽安慰我了!”
无神论者吗?
迟轲推了一下镜框,挡住眼中的嘲讽。
他前世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
即便如此,躺在病床上的那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向神明祈祷再给自己多一些时间。
其实他怕的从来不是死亡。
等站在金字塔的最高点,他可以坦然地迎接死亡,但他无法接受自己像个废物一样失去一切却什麽都做不到,只能躺在病床上,亲眼目睹生命的流逝。
大概是他这个信徒不够虔诚,并没有得到神明的偏爱,他的病情一步步加重,有段时间甚至到了离不开呼吸机的程度。
之后他就放弃了挣扎,接受自己生命随时可能结束的事实,终于不再执着于早些年的理想。
像他的创业伙伴和朋友说的那样,就这麽算了。
那个时候确实该算了。
也只能算了。
迟轲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冷成邺此刻的心情。
冠心病。
多可怕的东西。
如果有天再突然经历一次……
迟轲抗拒这个想法的诞生。
他发现自己现在非常舍不得死。
所以在老爷子让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事业可以放一放的时候,他点点头,什麽都没反驳。
之前那麽拼的工作,是因为潜意识中的习惯,明明想好不再当钱财和权利的狂热爱好者,还是没控制住习惯作祟。
上辈子知道活不久后,他就想拼了命地再为理想争取一把,不甘心那麽碌碌无为地死掉,所以不在乎身体了,可人类求生的本能又让他凭借药物和医学技术茍活,以至于他曾一度厌恶自己的矛盾和无能。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野心逐渐膨胀,能力却够不到渴望的东西,这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而现在他有健康的身体,有很多时间,很多未来,不能重蹈覆辙。
他不想那麽早死。
冷老爷子说:“我之前就发现你的问题了,说实话,作为上司,我挺开心你为工作能付出到这个程度,但是私心底,我还是有点担心你的。”
迟轲比两个亲孙子都符合冷老爷子的喜好,他好几次都在感慨,这要是他冷家的血脉就好了。
迟轲笑了下:“多谢董事长关心,以后会平衡好工作和生活。”
老爷子满意点头:“多跟纪家那小子一起玩玩,他没什麽心眼,好骗,你带着他相当于随身携带个医疗保险,方便。”
迟轲:“。”
还真别说,从这个角度出发,找个医生谈对象确实挺好的。
“我下周要去美国,这边还是劳烦你帮忙盯着了。”董事长没有跟他唠太久家常,“冷柏尧我是不担心的,云廷那边,还得辛苦你帮我看着,别让他再出去丢人。”
“好。”迟轲点头,“今晚……”
“今晚结束你早点回去吧,有司机送我,你不用跟着。”老爷子说,“你那脸色白得都快能去地府当差了。”
迟轲:“。”
老爷子嘴巴也蛮尖锐。
他看着老人摘掉老花镜,从口袋裏拿出一小袋装好的药,倒在掌心一粒粒吞下。
冷成邺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后半生应该永远无法摆脱药物陪伴了。
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迟轲没有在这种时候多说话,轻声道了别,去忙这场宴会的收尾工作。
两位主人公后半段忙得见不到人影,等把宾客送走,他们直接在酒店开房间休息去了。
迟轲明天休假,不打算留在这儿休息,便站在停车场门口等纪谦。
纪谦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蹙紧眉头,往他嘴裏塞了一颗柠檬糖:“脸色怎麽那麽难看?没休息好?”
迟轲想说“没什麽事”,话到嘴边,脑海中浮现出上次这人失落的表情,于是这句话在喉咙中紧急绕弯,变成了:“嗯,刚刚心髒有点不太舒服。”
“刚刚不舒服?现在好了?”纪谦连忙把他带上车,让司机开稳点,拉上了前后座的隔板,“你这情况不像是好了的,明天早上跟我去医院做个检测,今天我睡你家沙发,你回去后立即上床睡觉。”
迟轲摇头:“现在脸色不好不是因为难受。”
是以为冷成邺让他不受控地想到一些忘不掉的回忆,这让他感到……很不安。
说不上哪裏来的不安,但就是感觉整个人飘在半空中,虽然能往前走,但是每一步脚印都落不到实处,很空,很不踏实。
纪谦看着他,忽然问:“要抱一下吗?”
问得很突然,迟轲微微怔忡,想了想,小幅度点了下头。
纪谦没有让他过来,而是主动凑过去,很用力地抱住他拍拍背,然后将人松开,搭着他肩膀轻轻揽入怀裏。
迟轲靠在他肩膀上,舒服地打了个哈欠:“你身上好热。”
“给你暖暖。”纪谦捏他脖子,“有没有好点?”
迟轲说:“有。”
好了不止一点。
人果然喜欢温暖的环境,不是盛夏的骄阳,而是炎热夏季的空调房中,窝在被子裏能感受到的体温。
许是太过安逸,迟轲冷不丁没头没尾地问:“纪谦,如果有天我得了绝症,躺床上不能动了,你怎麽办?”
“哎,说什麽胡话?”纪谦拧着眉心把手腕上的佛珠塞他掌心,“快呸呸呸。”
迟轲无奈地“呸”了三下。
就在他以为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的时候,纪谦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怎麽办,你只要不赶我走,我就会陪你一辈子,你的一百年也好,我的十年也好,反正就是一辈子。”
不管谁的一辈子,不管是长是短,能走完就好。
迟轲睁开眼,擡手碰了碰他眼睫:“我先死的话,遗愿……”
“我不想你有遗愿。”纪谦抓住他的手,克制地将手背贴在脸颊上,“十年的人生有十年的活法,一百年也有一百年的活法。迟轲,你的欲望该为你掌控,而你是自由的。”
迟轲指尖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一直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他前世过早地给自己设定了一条人生轨道,并且偏执地要求自己必须达到,故而有一阵子完全无法接受意外偏航。
但要真谈论起那个未来,也未必真有多喜欢。
他努力工作的初衷,一个是享受钱权带来的快感,另一个则是为了有能力去体验所有感兴趣事情。
即便病倒了,他在业内也依然有相当了不起的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财富自由,只是和一开始的预设有所偏差。
可迟轲不是输不起的人。
后来他早已看开,允许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比如死亡。
人生不可能没有遗憾,不过他接受了遗憾的存在,也就像是没了遗憾。
接纳与释怀很难,他做到了。
偶尔出现的回忆比起不甘更像对过去叹息。
重生后他也经常想到死亡,但哪怕最开始逃避的日子,也没有出现像今天这样的不安。
和冷老爷子聊天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害怕病情複发是怕有什麽来不及去得到。
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才意识到,他居然是在害怕死亡本身。
这种念头的出现绝不是因为那些已经想开的过去,而是有了新的未来值得期盼,一个强行挤到他身边的未来。
不想走上辈子的短命路,是因为舍不得。
那股不安源自对某个人的不舍。
不满足于一年、十年。
他想要几十年、一百年……甚至虚无缥缈的生生世世。
这个念头很早之前就悄无声息在心底扎根,肆无忌惮地疯狂生长,后来一度超过了他的掌控,以至于反应过来时,早已欲壑难填。
他当然是自由的,这和沖破理性的欲望并不沖突。
不过是他太过贪得无厌,两者都想要,于是放任自己去索取对方毫无保留的爱,不给后路。
迟轲动了动手指,冰凉的指关节摩挲过纪谦的脸颊,逐渐染上暖洋洋的粉色。
他倚在纪谦的颈窝,半眯着眼,轻声道:“跟我保证,你在我这儿永远没有秘密。”
纪谦投过去一抹视线,看到被他呼吸撩红的锁骨皮肤,嗓音低哑:“我现在有个秘密,你要听吗?听完我会向你保证的。”
是之前说的那个很重要的事?
“出于礼貌,我其实应该建议你再考虑一下。”迟轲一脸坦蕩,“但我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就不跟你客套了。”
“哎,哪有你这样光明正大耍无赖的。”纪谦笑了声,偏过头,在那截手腕脉搏处落下轻吻,喃喃道,“听起来可能有点神经病……”
他在心裏给自己加了个油:“迟轲,我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
车内骤然陷入一股很微妙的寂静中。
纪谦等了好久没等到回应,心道不会真被当成神经病了吧?
他鼓足勇气低下头,却错愕地张开了薄唇——
迟轲安静看着他,眼周是微不可查的浅红色。
不仔细看的话,和平时没什麽区别。
可这情况出现在迟轲身上就很匪夷所思啊!
纪谦连忙把他抱得更紧:“你怎麽——”
“为什麽穿书?”迟轲向来薄情恹懒的瞳孔有些许颤抖,“为什麽会来到这个世界?”
嗓音干涩得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有多不对劲。
纪谦一时间哑然无声。
继而轻轻抽了口气。
他本想用这口气来压下洩洪般翻涌的情绪,可他忘了车裏的暖气开的很足,那股热气灌进胸腔,五髒六腑被灼得滚烫。
几乎在瞬间,他的视线变模糊了。
“你呢?”纪谦不知道自己是否哽咽,只知道呼吸很困难,“你是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