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轲选的就餐位置很微妙。
在角落承重柱的旁边, 离收银台近但不起眼,前台服务人员不会没事儿回头看,就算回头, 也看不清被柱子挡着的二人的脸。
冷云廷对那边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余光也可以看到一点,脑袋总是不自觉地朝那边扭。
迟轲就是要让他看到听到, 所以没有阻止他。
“你怎麽又迟到啊。”交班的同事抱怨道,“每次都晚来半小时一小时的,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吗?”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许乐眠被她说得小脸胀红。
他也不想迟到的,可为了赚够违约金一天打三份工,任谁都没有办法平衡吧?
看到同事不耐烦的表情, 他小声为自己辩解道:“我之前给你说过我白天会很忙的。”
“我还不够理解你?之前我说过你吗?但你不能每次都这样吧?”同事不耐烦地摆手,“我已经跟店长说了,你以后自己看着办。”
许乐眠委屈地“嗯”了一下。
冷云廷听得一清二楚,脸色渐渐黑下来:“这点小事有什麽好计较的?”
迟轲想都不想:“那今天晚上你去吃饭我回去睡觉, 董事长这个月发的工资我打给你。”
冷云廷:“你拿这点钱羞辱我?”
迟轲:“你刚刚没拿着这点钱羞辱别人?”
冷云廷顿时噎住了。
看着对方陷入沉思,迟轲点到即止,也没有多说什麽。
他没有感化别人的兴趣爱好, 但不知道自己是傻逼的傻逼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意识到自己很傻逼后, 回想起曾经那些事才会寝食难安。
冷云廷只有对自己和许乐眠的奇葩程度有所认知,才能放下对许乐眠神经质的感情。
迟轲不认为冷云廷对许乐眠爱得有多深。
如果真的爱,根本舍不得说出那些话, 做出那些事。
欺瞒、侮辱、伤害、不尊重……都是成年人了, 用“不成熟”“没爱过”这种荒唐的原因当借口实在很可笑。
爱不是这样的。
他猜测冷云廷对许乐眠的感情,绝大部分来自于“成就感”。
冷云廷的童年并不幸福。
父亲为了躲避冷成邺的察觉,只能带着他们过着隐姓埋名、偷偷摸摸的生活。
在父母的情感天平上, 彼此的分量远远超过了他,他只是命运偶然赐予的一个小小点缀,一个意外的存在。
后来父母接连去世,他在冷家用着别人剩下的东西,遭受他人冷眼,所有人眼中都只有冷柏尧,即便后来得到了爷爷的宠爱,上面依旧还有个哥哥。
他不是谁的唯一,不是不可取代。
身边朋友因他 “冷二少” 的身份而趋炎附势,面对“冷三少”“冷四少”也一样会如此;生意场上的伙伴对他点头哈腰,也不过是看在他是冷成邺孙子的份上,如果合作对象换成冷柏尧,他们同样会毫不犹豫地献上谄媚作态。
这种成长环境下,当许乐眠出现,将他视作整个世界的中心、给予他毫无保留的关注与依赖时,冷云廷内心深处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 “成就感”。
他并没有意识到,许乐眠的世界中心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许乐眠自己。
如果冷云廷不能带给许乐眠他想要的,许乐眠一定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至于许乐眠要的,无非是“成功人士”的“另眼相看”,只有得到这种“关注”,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与衆不同的“主角”。
“主角”被人嫉妒陷害是很正常的。
许乐眠很享受被人针对的感觉,更享受得到保护的感觉。
他现在一定在脑补自己被那个离开的同事欺负,有人忽然跳出来为他撑腰的场面。
可惜的是,离开冷云廷和司马逸尘这种脑子不正常的霸总身边,这种想象绝对不会变成现实。
许乐眠并不是真的要离开冷云廷。
他过于相信自己身上具有主角应有的“要强”品质,甚至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完全没意识到潜意识裏正期待着冷云廷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火葬场”期间,不是没人能取代冷云廷,是司马逸尘不满足许乐眠的期待,不满足上位条件。
他在司马家不受宠,手中掌握的权势不如冷云廷,对许乐眠的执念也没冷云廷那麽大,对外不够癫。
两人在一起没有戏剧性,生活不够有激情,许乐眠看不上。
他阴差阳错地做到了对爱情“忠诚”,成功感动自己,把自己洗脑成对冷云廷情根深种的情圣。
简而言之:太过自恋,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迟轲垂眸看了眼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临走前,应该还能看一场戏。
全程黑脸的冷云廷刚放下筷子,大门又是“吱呀”一声。
“学弟!”司马逸尘匆匆跑来,急切道,“听朋友说你跟同事发生了争执……抱歉,是我执意要请你吃饭,耽误你来上班了。”
司马逸尘?
又是他!
冷云廷额头青筋暴起,猛地起身。
迟轲当即擡脚在桌下用力一踹。
冷云廷立即跌坐在椅子上:“你!”
迟轲食指放在唇边,警示他噤声。
冷云廷理智回笼,燥郁的情绪在小腿的剧痛中平静下来。
他沉默地听着前台两人卿卿我我,很想沖上前去骂他们:谁允许你们上班时间谈论这些私事的?!
……是啊。
这好像是不对的?
……不对吗?
冷云廷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冒出这个“对错”念头。
亲手把司马逸尘推上舞台的迟轲见效果差不多了,不再久留,等那两人去了后厨,带着冷云廷离开。
这家粤菜不是很好吃,他其实没吃饱。
但他现在只想吃点儿酸甜口的,比如柠檬挞,可惜餐厅没有。
外面雨下正大,这间餐厅无法直通地下停车场。
迟轲撑开墨黑色的伞,转身,将另一把折叠伞递给冷云廷。
他不喜欢和别人共撑一把伞,肩并肩挨着很难受,出门特意带了两把。
“迟助,”冷云廷接过来,猝不及防开口,“你是故意安排我和许乐眠见面的吗?”
迟轲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平静地问:“冷总为什麽会这麽想?”
“不知道。”冷云廷很诚实,“只是觉得,如果你为了工作不想让我和许乐眠见面,那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
他对迟轲的能力有着超乎常理的信任。
这种信任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去年?
隔着雨幕,迟轲不躲不闪地和他对视,没有半点心虚:“冷总,您想多了。”
冷云廷低下头:“真的吗?”
迟轲微不可查地扬起眉峰。
冷云廷比计划时间更快达到了他对这人“听话”的预期。
刚穿来一个月左右,他就发现冷云廷是个很容易被拿捏的人。
从小没有长辈关心的冷云廷对“管教”极为渴求。
他渴望有个人能告诉他,什麽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是对的什麽是错的,而这个人必须自身优秀,能力出衆,并且可以被信任。
原主作为学生时代就陪着他的伴读,完全值得信任,如果他能更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能力、为人处事和迟轲一样狠,冷云廷绝对会对他言听计从。
之前迟轲不想和冷云廷有过多交集,为的就是不想凭原主的“信任”得到优待。
直到他了解原主的过去。
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没有冷云廷对许乐眠无底线的配合,原主不会活得那麽惨。
迟轲厌恶冷云廷,但不恨冷云廷。
相反,他完全可以从听话的冷云廷身上获利,更没必要去恨。
冷云廷没有对不起他。
冷云廷是对不起原主。
迟轲不是正义小使者,他只是个能力有限的普通人,做不到像忒弥斯一样给每个人绝对公平的惩戒。
但至少,他不会原谅把原主推进坟墓的人。
许乐眠是一个。
冷云廷也算一个。
他不能因为冷云廷态度转变而选择“算了”,那是自私,是对原主生命和人格的不尊重。
每次冷云廷向他确认那份“信任”可否为真,迟轲都不会给出明确答案。
这次也是。
他问:“抱歉,我的安排失误有影响到冷总的心情吗?”
冷云廷摇头,开伞走进淅淅沥沥的雨中:“工作吧。”
在冷云廷身边工作,对迟轲而言是件很累的事。
比自己出来创业打拼累十倍。
因为这个时候,他不只是迟轲,还要是“迟轲”。
“迟轲”是内敛的,不会惹人记恨的。
他不想在离开之前,站在“冷云廷助理”这个身份上得罪人。
因此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争取这次出差能不惹是生非,安稳度过。
他压着性子当了一下午的迟助,晚餐结束后,略感疲惫地叹了口气。
饭局上喝了太多酒,肚子胀得难受,回去也不想吃饭,洗洗睡觉算了。
但愿明天纪谦不会逼问他今天的饮食作息。
振庭衆人回到酒店,迟轲忍着翻涌着烧酒的胃,在门口跟合作商握手道别。
回过头发现大家已经散了,只剩下冷云廷在抽烟。
刚要离开,冷云廷开口唤了他:“迟轲。”
迟轲驻足。
冷云廷说:“我听爷爷说,你年后要辞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共事了吗?”
迟轲答道:“不一定。”
生意场上的事没有定数,没人会和钱过不去,等他和原主彻底割裂开,如果跟冷云廷合作能赚得盆满钵满,他不会拒之门外。
冷云廷看了他许久:“你是第一个把对我的讨厌表现得那麽明显的人。”
冷云廷不是不知道有很多人讨厌他。
只是大部分时间,他不屑于去在意,也不想在意。
讨厌又如何?
还不是乖乖地喊他一声冷少。
他被那些人捧得太高了,以至于现在才从迟轲身上发现,原来自己那麽不受待见。
和那两年在冷家老宅的日子一样不受待见。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恨上迟轲。
大半年的共事足以让冷云廷看清迟轲的能力。
尤其迟轲离开后,星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衰败。
面对冷柏尧,冷云廷没有自卑,面对冷成邺,冷云廷没有自愧,但看到越走越高的迟轲,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差距和无力。
恨不起来的。
人或许会仇视离自己很近的佼佼者,但很难会嫉妒一个跟自己压根不在同层面的天才。
他甚至觉得,迟轲讨厌他,完全合情合理。
冷云廷不知道迟轲的身世。
他猜测,迟轲有一对开明恩爱还宠爱他的父母,不然怎麽能养出这种有韧劲和脾气的孩子?
冷云廷语气带上些不自知的羡慕:“迟助家庭关系很幸福吧?”
迟轲看着他,良久,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二少和许乐眠还真是般配。”
把所有过错归咎于外因,找的理由把自己都感动了,怎麽能不算般配呢?
冷云廷表情一僵:“什麽意思?”
迟轲眼裏隐有不耐。
都说胃是情绪器官,现在心情不怎麽好,胃裏也跟海水起浪似的翻腾起来。
他没有回答冷云廷,余光看到酒店对面若隐若现的便利店灯光。
雨还没停,即便手裏有伞,现在出去也一定会打湿裤脚。
但胃难受得不行,空蕩蕩得想吐,急需吃点什麽压一压。
他避开冷云廷的阻拦,不料才踏出大门,手机就传来了冷老爷子喊他们开线上会议的消息。
迟轲看了眼时间,又擡头看向满是水坑的马路对面便利店。
之前以为很近,出了门才发现中间没有断开的栏杆,想到对面,必须绕很长一段。
好远。
迟轲按了按收缩的胃部,发现没那麽难受了。
可能是疼过头了。
人体适应能力还是蛮厉害的。
他后退半步,远离了檐外冰凉的水汽,转过身,没有在意后面的汽车嗡响。
直到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当迟轲意识到这阵急切是沖着自己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避开了。
他猝不及防地被人单手拥入一个夹杂着柠檬和黄油香的怀抱,滚烫的掌心紧紧贴在上腹,烫平了紧缩的痛感。
紧接着,一个轻吻落在后颈。
“老公,有没有想我?”
迟轲愣怔地抓住那截手腕:“……你怎麽来了?”
“给我老公送宵夜啊。”纪谦晃晃另一只手裏拿的小盒子,得意地笑道,“历经十九次失败才做出的柠檬挞,等你下周回来肯定不能吃了,我明天上午休班,正好有空来送关怀。这两天怎麽样?工作忙不忙?”
迟轲薄唇轻啓,想说点什麽,又不知道该说什麽。
犹豫半晌,只唤了两个字:“纪谦。”
纪谦很清晰地应道:“在呢在呢。”
迟轲卸下小腿强撑许久的力道,把全身大部分重量倚在他身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有点儿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