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燎烟来说,那幅画是灵感来了的冲动作物,画完就搁笔,也懒得过问。他虽然多了许多拜帖,大部分是些落魄怪才,少有若干知名的丹青师。只不过这些拜帖全要先经手肖福,再报给陈郎主。
陈郎主无一例外,全部替他回拒。
只有一张奇怪的帖子,除了表达拜访之意,在署名下方写了类似的小字单词,不细看也许只会认为是某种图腾。
燎烟在,他会认出来:how are you bro?
陈茗将这张拜帖放入火盆,任由它化为灰烬。
一阵风吹过。
灰烬如黑蝴蝶般,飞呀飞。
飞过重重院落,飞过白雪与金瓦,飞檐兽首,落入燎烟肩头。
他似有所感,“咦”地一声回头张望。
飞灰又被风吹落。
那之后隔了很久,陈茗也没有过来找燎烟。
燎烟的院子清静下来,他也无法轻易出门,没有郎主的允许,他并不能随意进出陈府。
可以粗糙地把陈府想象成一座占地不菲,功能模块分明,等级、戒备森严的古代族群社区,里面中轴线更是有牙兵轮班巡逻。除了北门的主门,其它方位的侧门也配有武备与人丁值守,闲杂人等进出都需要出示相关鱼符并且登记。
得不到陈茗首肯,燎烟每次想溜出去放个风时,就会跟小役聊会儿天,再贿赂一下子。小役们听说过郎主有个狐媚的男妾,等燎烟真站在他们面前,反倒觉得这人干净利落,也没什么架子,喝酒、打叶子牌、掷色子都算好手,也不作妖。只会在极不经意间泄露出令人惊心动魄的、让人糊脑子想贪婪占有的……什么东西。小役形容不出来。
几番交谈下来熟稔了,这些次一级的牙兵也会任由他进出。开玩笑,没见这位小君背后永远都有影子跟着吗?(小君可能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特殊的暗号)这证明郎主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他肆意地抛头露面。
但近些天,上峰突然接到命令,没有通行证,连只苍蝇都不许进出。于是燎烟的贿赂突然间彻底失效。
小役看着失望离去的燎烟的背影,心想他也挺为难,毕竟这位小君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们捎上份好酒好肉,而且最近他的心情似乎很低沉,有可能跟郎主有了新欢有关?
可转念又一想,他凭什么替个锦衣华食的男妾生忧?
就打了个呵欠,跟人换班去了。
燎烟不光是在门口屡次碰壁,找医署的人记账给绿眼睛取药也出了问题,陈茗配给他的满院子的仆役,除了洒扫、烹饪、整理,也都埋头干活,不轻易跟他说半句话。
他问肖福:怎么一回事?
肖福回:小君,本该如此。
燎烟只好去找陈茗,却被拦在主堂外,被告知:没得主君允许,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再问怎么一回事?
不是在商谈要事,就是在跟侧君或者其它新欢花前月下,问就是没时间。
燎烟瞬间明白,陈茗又要跟他玩规矩跟冷暴力。
燎烟摸了摸头,深深地无力。
愤怒、焦虑、疑惑、不可置信、震惊、勇气、欢喜、期待,一切正面的负面的情绪,都再度转换为深深的无力。
他茫然四野,伫立风中,问肖福:“肖总管,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令他满意?”
肖福正在着人更换庭院海棠,来的花师带着匠人们灌温水,挖冻土,热火朝天。
一棵棵碧桃被运走。
肖福抽空说:“小君,老朽其实也不解,郎主许你衣食,免你苦役,令你高坐华堂,免你颠沛流离,深恩似海!郎主也许更想问你还想如何?”
这心扎的,燎烟瞬间清醒,捧住心口,转头看向糟老头子,幽幽地回:“肖总管,您这冷棒槌锤的我……好爽啊。”
陈茗,燎烟心说,小爷也会冷暴力,咱对台打,看谁熬的过谁。
熬不过大不了再进一次内务府学磕头,学怎么给他吞屌。
小君失宠了。
流言没几天就开始起来了。
想一想也是,主君已迎闻名天下的莫郎。听说今年的春闱也有内幕,主君为了莫郎,正在跟朝局打擂台!哪还会在乎拿来泄火的奴妾?
以文才闻名的侧君,此次春闱才排第二十八名。那排头三甲的究竟会有多出彩?
于是主君派人拿下今年科考学子们的文策,从第一名到第五十名所有人的文章,赫然发现莫文山在考场小号里写了三天的、被批第三名的,竟然另有他人!是有人拿了莫郎的考卷,重新誊抄换上自己的名字,再把他原本的文章换给了莫郎!
奇耻大辱!
陈节度使震怒,要为他的莫郎讨公道,上表定要惩处涉事人等,包括且不限于中央政事省各大兼平章事,北门的宰相们。连续十数年,头三名全是他们的座下门生!
八千疆域,十道四百州,口口相传下,天下士人学子亦愤怒(尤其是寒门)。三年一度的春闱是他们进阶唯一的渠道,黑幕竟能如此猖狂!
反正闹的是沸沸扬扬。
不管外面多热闹、多厉害,燎烟就此安安静静缩在自己的院落,继续照顾那名危险的伤患。
陈茗好像忘了有这个人,或者又另有打算,燎烟不想知道。
偶尔空寂到极点,燎烟会推着快缠成木乃伊的人出来晒晒太阳,跟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出不去,也无人可解闷,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跟昏睡的人讲些荤段子,免得自己的嘴巴生锈,反倒能把自己逗的嘎嘎乐。
他的笑声他自认为是庭院里最好听的声音。
这期间据说陈茗陆续宠幸了其它几名姬妾。
生怕燎烟不知道一样,好事者纷纷跑过来告诉他。
好事者都有谁?
看不上他的人,认为他爬床的,身份低贱的,认为他魅惑主上的。
被宠幸的姬妾也一个两个如久旱逢甘霖,大冬天的也不嫌冷,打扮的跟开屏孔雀一样,跑过来找燎烟寻衅滋事。只要不是陈茗派人过来专门收拾他,燎烟向来是来一个干一个,来一双干一对,口角解决不了那只好动手。燎烟能让人扭着水蛇腰来,捂着眼睛哇哇大哭地走。
干赢了燎烟觉得自己怪可怜的,这些人也都怪可怜的。
不认命有不认的可怜,认命又有认了的可怜。
暗处的打量与揣测无处不在,一旦陈茗的权压与宠爱散去,无形的魅影就会露出獠牙。
总有人捧高踩低,过来看他笑话,要么给他好看。
也许,陈茗想让他清楚这些?
他早清楚了。
毕知梵被挪到了厢房,燎烟还是会替他煮药、喂药,日日更换纱布。
前夜的绷带取下来,上面依旧会渗有斑斑血液,但日益地少了,伤口凝结成痂,新肉重新长了回来。他腿的骨裂很严重,燎烟就让医师给他弄了几大块木板防止他乱动。浑身的青紫浮肿也在消减,渐渐露出他原本麦子般的肤色。
这人断断续续醒过几次,都是无意识睁开眼睛一小会儿,拼命聚焦,再无力闭上。
燎烟也不想照顾人,很繁琐,又需要细致,还需要偶尔给他按摩活动关节。这些事情他本可以让别人来做,但这人从他张口要来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成了他的一个任务。
医师说他有可能成个废人,燎烟就说废人就废人吧,能把人救活就成。
而且,他觉得好像除了照顾这个人,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干的。他把人照顾的非常仔细,干脆连指甲缝的污垢都替他挑了。
他还是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的。
这一天,办完公务的陈茗突发其想,非要亲自跑去喂马。然后,他亲眼看见他最骁勇的那头大棕马因为好奇,伸头嚼了一口驴槽的饲料,被愤怒的黑驴飞起一蹄子踹了马脸。
一马一驴当众打了起来。
陈茗抽搐着嘴脸,耳朵里全是一马一驴响震天的叫骂。
什么叫驴唇不对马嘴,他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看了半天,陈茗才举着马鞭说:“这牲口,真犟种。另一个……”
真的……万分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