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滑稽。很多看起来不可能的走向,但确实会以摧枯拉朽式的速度发生,于是局势会断崖式滑到底。
西门的叛军是一小波,叫嚣完就混进百姓群散在周边山林。洛西桃津死了四万人的地方,毕知梵带部队杀过去,却是草军的声东击西之策,他们的主力部队并不在此。但由于他们占据了地利人和,又喜机动作战,毕知梵还是杀了半个月才脱身。
他妈的真正的草军主力出现在咽喉重地潼关,他们仅用一天时间攻破潼关天险,大军再丝滑地攻入东都。再度举国震惊。藩主们想过朝廷废,可谁都没想过这么废啊!
过程很戏剧性。类似近代史中武昌起义的第一声枪响,来自一名吓的快尿裤子的低级士兵的走火,引爆了正规军与起义军大战,起义军半懵半勇获全胜,王朝则迅速覆灭。这种胜利除了复杂局势的总和,还有来自幕后掌军大佬们的试探与默许。这也算后来革命果实被窃取的原因之一。
再回来燎烟所在的时代。潼关被破当天,天子就被自己的内官们挟着奔逃,逃往剑南蜀地一带的行宫躲灾。
草军主力破东都的那天,入秋。道旁银杏的叶子起了黄边。像史书描述的那样,甲骑如流,辎重塞涂,千里络绎不绝。军容极盛。但他们又有他们的局限性与报复性,他们的高层口号是代新天伐旧日,基层口号却是抢粮抢钱抢女人,所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长官们给了下士们七日自由时间。对东都未出逃的居民们,是末日七日。士兵在东都城内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宫室里坊被毁的十之六七。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天空被浓烟遮住,空气里全是焦土与血腥气息,废墟残垣,断肢残臂。死者不计其数。管你高贵比三品朱紫大员,亦或低贱如灰土牛马,灾难面前一律平等。
满目疮痍,焚灰漫天。护国寺也不能幸免,胡善曾敲击的巨钟在烈焰中发出最后一鸣,轰隆倒塌,寺中的和尚们全被驱赶或杀灭。
燎烟对政治军事很敏感,早带着简单的行李干粮,拖着一个雉奴一个鸦奴避难去了。
他们有遇险。上山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几名埋伏的草军士兵,燎烟用从陈茗那里带来的袖珍弩箭射穿他们的膝盖。陈茗尚武,燎烟也是被他正经操练过些小把式的,感谢陈郎主呗他还能怎么办?在燎烟晃神的时候,雉奴表现出相当的冷静与狠毒,他抄起地上的铁匕,果断把几人割喉。
雉奴擦掉脸上害怕的眼泪,以及从气管里喷出来的热血,杀人的娃娃说:“荧郎,在这里出生的孩子们很多都长不大,但我想长大。”
燎烟于是回:“让雉奴杀人是我的错。下次让我来。”
草军在八月八攻破东都。
九月改元建制,号平均大将军的首领竟直接登基称帝。也没当多久,周边重镇也有大节度使,这等倒反天罡离谱至极的登基,大节度使们纷纷认为尊严被践踏了,当老子们死人呢?于是纷纷举起大旗。
诸侯交战,就是有组织有纪律有套路有苦情的大规模械斗,战到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毕知梵一支杀得最为凶悍,他本人的武力值原本就是顶级,手下边军都是跟外邦血战里厮杀出来的,战斗力高出关中军一大截。奈何这不是他的大本营,且混杂藩军太多,很多时候莫名其妙就杀上了。
杀来杀去,关中河中一带没有一天安宁,白骨露出野,千里无鸡鸣。
燎烟曾问过莫文山,说,莫郎,你为什么会选中陈茗为主君?
莫文山很复杂地回答:我去过东都,也去过西都,还去过很多地方,只有我的家乡是最好的地方。
燎烟就给他分析:你看看呀,当今天子他本人虽然废物,但此朝历经十八代,恩深威重,还有宗室王爷皇子皇孙们枝繁叶茂,中央朝廷就算要倒也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莫文山有些踌躇,但又决然地说:那便只能让他们全部凋亡。
还有一部分陈茗的远计与毒计,他未曾与燎烟透露。这属于幕僚计划的一环。
初雪那夜,与燎烟颠鸾倒凤的次日,莫文山早起在庭中扫雪、观梅。他很幸福,很惶恐,很酸涩,很愁苦,破碎的人生仿佛更破碎了,却又生出一只不至于让他彻底堕落的隐秘念想。
陈茗是带着杀意过来的,向他询问:莫郎,我计划灭宗室,你可能献策?
莫文山回:郎主,人选有二,要么制造出一名可通天的叛军首脑,要么安南道三十六都大都统毕知梵。
陈茗笑:何故?
莫文山回:人灾天祸里杀出来的流民大将,他激进而愤怒,能把事做绝。而毕知梵狼子野心,兼具雄武,今逢大难不死,来日必有造化。他的造化,也便会是郎主的一条伏脉。
陈茗“啧”地一声,嘲讽:真该让烟奴过来瞧瞧你的这张嘴脸。
莫文山笑:郎主,小君是顶聪慧的。
陈茗自然知道他的烟奴是绝顶聪慧的人。不然他也说不出幽王褒姒可怜的可笑的话来,也做不来可怜他陈茗的可笑的言行出来。
所以他真的很不喜欢莫文山,所以烟奴到底是瞎了哪只眼睛,会认为他心悦姓莫的?
他也是有愤怒的,绵延的针扎的愤怒,掩藏在郎主台面的威严与内帷的下流里,熬人的过程里总泛着恶意与挑衅。只恨燎烟只与他嬉笑怒骂,懒得再懂。那便掠夺好了。
果然,登基的“皇帝”把宗室没来得及跑的二十几个王爷全聚在一起,放完血直到扔到宫城的河中喂鱼鳖,婴儿稚童也不放过,或掷地或撞柱,血流如注惨嚎不似人声。
河中关中的大节度使们混合乱打,其它州郡的节度使纷纷自立,烽火狼烟四起。
河东陈茗举着大旗浩浩荡荡过来平叛,伪皇帝见势头不对,很快撤离东都南下,撤前一把大火烧宫殿,雕梁画栋被付之一炬。牛逼。
毕知梵打仗打得恶心,没想到局势能败坏到这种程度,一得空便回去寻燎烟,却发现有人先了一步去崔尚书宅。寒叶潇潇,彩带全被烧掉,战马厮厮,满街的灯被毁,空无一人。那肃杀之意极重,血腥之气隔十米远都能闻见。吓得毕知梵一哆嗦,以为燎烟遇了险。
等推门一看,发现是陈茗带着一小队刚杀完人的骑兵在里头到处搜检。满院的鸡飞狗跳,杂物乱陈。
两方人马对峙,空气顿时森寒,谁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陈茗悍然握刀,见到毕知梵,阴冷的脸竟发出奇妙一笑来,问:“烟奴在何处?世道太乱,不适合他乱跑。”
毕知梵心痛地看着遍地狼藉,他与燎烟生活不过数月的地盘,被糟践成这般模样!
毕知梵恨道:“陈节度使,烟烟比你我想得厉害。先不必说些废话,我们都先找到人再说!”
陈茗阴暗地得意,说:“原来烟奴离去,也没告诉你啊。”
毕知梵心痛:“我的疏忽,没料到战局,没能提前把他安排好!”
陈茗恨道:“你说的对,竟没想到你既勾引烟奴,却不能护佑他周全。所有的账我留待日后再与你算!”
毕知梵大笑:“晋王殿下,你连威逼天子的诏都准备好了对吧?先叫你一声晋王,天下所有事不会都如你所愿。至少烟烟是铁了心想跟你分开的!”
于是两队人马当即混打了起来,你鼻青来我眼肿,激烈的有来有往。包括陈茗与毕知梵,各挨对方拳脚一顿,陈茗悔的肠子也青,毕知梵恨得要啖血噬肉。也是一段小插曲。
宗室被屠戮的差不多,朝廷威严尽扫,王业于是荡然。节度使们就开始了抢夺皇帝的战争。今日我得了陛下,陛下快下诏封王,明日我抢了皇上,皇上该禅位了。
剑南行宫也被烧毁,天子不断被接走,被抢走,被逼着从死的节度使那里,驱赶至另一名活着的节度使那里。
有言曰圣人畏因凡人畏果,抛开所谓的圣人凡人,大家只是处境不同的人。因果实属于一个上下游关系,上源的水被污染,下游彻底遭殃。循环往复的苦乐海,便是众生皆孽。因在你身上,果不一定在你身,会在其它人身上,在后来人身上。若量子力学被证实,那果最终又会回到你身上。很残酷很惨烈的公平与不公平。
这一抢就抢了两年之久。天子心气早失,颓丧站在滚滚前行的辇车之上,叹:君若客旅,臣若豺虎。
两年时间,偌大的空城破毁不堪,荆棘满城、孤兔纵横,荒草没膝,离人如走尸。
天子再叹也没用,没人同情。陆陆续续封王。陈茗如愿受封晋王,得了问鼎的名额之一,开始到处熄火给乱局擦屁股,反正就是杀杀杀杀杀。杀得麻木不仁,杀得四野如鹌鹑。杀完无名义却自立的反将们,即安排下官照令施仁政,休养生息。
他妈的有人敢再反,直接夷他三族,累死了。
又是一年秋。
山上艰苦,有一间极隐蔽而破败的古寺。眉心有痔的枯僧收下了一些误入的百姓们,燎烟也在其中。
燎烟还是要逼雉奴读书习武的。蜡烛短缺,就在秋夜抓了一堆萤火虫给他当灯笼。
这里的萤火虫真多啊,漫山漫野,像袅袅亡魂悠悠升空,一闪一闪,像大地的星星,与银河交相辉映。
天地生灵,竞相争风流。
陈茗选择掠夺与重建,毕知梵选择顺势与反攻,莫文山也要重开新天地。燎烟最软弱,依旧决定善良。因为世界再现实残酷,再弱肉强食,永远需要怀善的人们托起未来的光明。
一如毕知梵弹奏胡琴,歌中所唱:
人都是行走在水上的人。
人都是行走在死亡上的人。
人都是被囚禁在时间中的人。
一切无意义吗?命运如光明顾。
荧火微末,熠耀宵行,烟若散漂,万物而相喣。最古老的美。
燎烟站在荧海之野,与策马笃行、满面风霜、黑气四溢的陈茗再度遥相遇。
燎烟当即矮下身体,打算伏草悄离。未料六岁的雉奴拉着两岁的鸦奴过来找人。
鸦奴老大远就开心地大声喊:“荧阿爹,阿爹,鸦鸦要抱抱!”
陈茗打马回头,握紧缰绳,深呼两口气,眸子直逼草丛里另一双熟悉的闪烁的眼睛。
陈茗的眼神变得很平静,他平静且漠然地看着草丛里潜藏的人,看得燎烟的心脏噗通噗通弹跳,简直要从嘴巴里跳出来,浑身冒汗。陈茗的眼神冷酷莫测,似乎多出许多燎烟看不透的东西,令他心慌。
陈茗挽弓搭箭,四羽翎箭本可穿云裂石,是重武杀人之器,现在它以雷霆之速向燎烟射杀过来。
身后的雉奴与鸦奴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