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狂雨横。
观星术师预测过晴雨雷电,但预测不了主君与雷雨交加如出一辙的的心情。
“叮铃铃!”动听悦耳的马铃与哒哒的马步靠近,陈茗的脸色有所松动。他听出来是他的马,难不成燎烟这就回来了?也是,外头的风雨雷电声多吓人,更何况他置的什么破屋,贼寇一脚就能闯入。
果然,高大顶级的战马,昂首迈步嘶鸣着止步,在大花台与观戏台中间的曲水流觞里。没心没肺龇牙,嚼了一朵牡丹,再“噗噗”打了个喷嚏把牡丹喷了出去。
只是,马背之上,空荡荡的。
另几匹马也陆续闯入,顶着大雨,马上的安槐等人几乎是翻滚下来,再连滚带爬冒着大雨跪倒在陈茗脚边。
安槐不敢声张,只能低声且狼狈地报:“郎主,属下失职,小君丢了!”
陈茗死死盯着空荡荡的马背,像是没听见安槐说了什么一样,他实在有些许眩晕。也像有点呆。
仿佛有一条缓慢流行着的美丽河流,在乾坤的照耀下本可以永久平静地温顺地流淌,但乾坤博大,河流路经四季与坎坷。它从某天起,如同出生那天时般,再度地欢腾地奔涌沸腾着,与乾坤交歌云雨。
再然后,便安静地、头也不回地汇入海流。
陈茗深呼一口气,再呼一口气,才忍住了让他们血溅五步的冲动。
脑门青筋暴凸,疑惑且狰狞地问:“丢了是谓何意?”还抱着一丝幻想。
“就是……跑了!”安槐后脊发寒。
话音刚落,就听到头顶的一声暴怒:“废物!”
下一个眨眼,肩骨发出恐怖的脆响,剧痛来袭,人还未来得及塌陷,就已被暴怒的陈节度使踹翻在地。
陈茗仪态尽无,眦发皆立,一脚踹翻一个!近乎咆哮:“废物!猪猡!废物!猪猡!全他妈废物!”
又一道闪电劈亮在头顶,令人心跳如狂兔。人们在惊惶无措之中又见河东主君阴森地笑了出来。
被踹翻的影子暗卫们顾不得受伤,再次连滚带爬地趴了回去。
良久。久听风雷雨。
“好一个此恨千古难消!”河东主君幽寒至极的话音传到所有人耳边。
“执笔写出此类者也,乃妙人!”
钝器重打肉体发出沉闷的响声。
近处伶人歌喉婉转凄厉,若黄鹂咯血。
安槐一行人被罚五十军棍。
不同上次刺杀事件时走过场式的惩戒,这回他妈的是真往死里打。
险差些力道,他们脊梁骨就断了。
陈茗伫立在屋檐下,一身紫袍未褪,不露辞色,冷漠而平静,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对面还是那帮优伶们一直在唱着《桃花妾》的最后一折。陈节度使下令让他们一直唱,没喊停之下,谁也不能停。至此,他们已唱了有三个时辰。
豆大的汗与污泥浃湿妆容,歌喉声带如刀割,戏伶们也不敢停滞,唱完一出再唱一出。身后便是带刀肃容的武士们。
天灰青云缭乱,屋檐雨如白珠,院中牡丹艳极,从蕊中吐露莹光水珠。
血淋淋的安槐受完刑,被人抬着过来,把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呈报给陈郎主。
幸好,还是查出来一部分。
安槐不无庆幸地想。
陈茗安放在暗处保护燎烟的人,其实分三批。一天十二个时辰,每四个时辰换一次人,具体时间他们自己安排好。
今晨,安槐在驼背的老婆子走后不久,便跟另一个人交班,去勘察小君购买房产的日期与流程。小君为奴妾,私产不可有,但主君似乎已默许?但安槐依旧不踏实,所谓的户籍手续他需看看经过哪些人的手。
其实早在听到假户籍从小君嘴里说出来之后,安槐就陡生出一股凉飕飕有妖气的不对头直觉。只是近日以来,郎主把小君稀罕的是五迷三道,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着,颇有昏了头的架势。他若此间把头伸过去泼冷水,搞不好小君枕头边的风立马就能把他吹杀。
无怪乎都恨赵飞燕。赵飞燕收拾不了任何人,但赵飞燕能收拾帝王啊!
跑了一趟坊间一些掮客牙婆的窝点,安槐并未发现所谓的假户籍。因为小君购置的那栋民楼用的是真人户籍!但鉴于这个真人远在天边,安槐便大体地判断应当暂且……不算异常?他当时还颇为得趣地想,即使有妖气也还未成气候,等回去就把情况呈报给陈郎主。
结果当天下午安槐回来只想打个照面,就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安槐:“……”
安槐:“!!”
震惊到失色的安槐把另外两个人当即拳打脚踢了一顿,连忙跑去质问屋里的人。
结果发现那几位洒扫仆役,以及驼背老婆子,全是聋哑人!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出来!至此,安槐终于发现,他小看小君了,所有人都还是小看燎烟小君了。他太聪明了。
还记得小君先前在闹市摆卖过画吗?
经他笔的人物们栩栩如生,让路人以为真而嗟叹绕路。他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就在学习易容术,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信奉祅教的毕知梵,会很多邪门的手段。
也是在那期间,小君狠狠敲诈了段二郎一大笔钱,私下便以那毕知梵的名义,购得那幢别居。所以安槐猜小君故意说假户籍,就是让他去跑冤枉腿的。
小君素来有给城里慈济堂的残疾人捐钱的习惯,他买下房产后,并未到人牙子那里买奴。是借了慈济堂的人手,让他们定期派些人打扫这间空房。且人员都是随机的。
至于燎烟易容的聋哑婆子,以及后面的事,安槐因时间有限,暂时没查出什么。
但陈茗已经派人查到了。户局的人得到命令,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情报呈了过来。哑婆子因为残疾被遗弃在慈济堂,平日与里头的人都靠着官府与好心人的救济活着。
但每过十来天她就会回去城郊一趟看孙儿,她跟守门的人七拐八拐是远亲,守城的人眼熟,对她进出城门便会松散许多。
便是在午后的申时(三点到五点之间),这老婆子驱赶着一辆驴车,光明正大从北城门口出去了。
陈茗结合几番情报,几乎又要暴怒,又要被气出大笑来。
好呀,光明正大骑着他的马跑出府,又光明正大赶着驴跑出城!
真他妈能!
燎烟便是此般,把时间与人事的交错都算计到毫厘,把他陈茗情绪的起伏拿捏到精准!
在他认为他最喜爱他,他也再离不开他,他完全想不到的时机!他以为仅仅是借一出荒唐的闹剧!闹情绪与他耍个娇横!没想到,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把他陈茗耍了个透彻!
他把日常里所有可以利用的细枝末节,用时间,用耐心,用对他的恨?
烟奴恨他吗?他不恨他啊!
在过往的时间里,陈茗与烟奴无数次缱绻温存,以为长久。烟奴的眼睛明亮,笑容昂扬,却在心底一次次描摹着离开他的方法!将桩桩件件终于织成一次具体事件的形状!
像他的画作一样。他总是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打点,再用炭笔勾勒框架,最后描摹细节,绘就一幅幅惊人的画图。
于无声处起惊雷。
被烟奴作为瞄点的人们,也已全部惊恐地、无辜地跪在地阶之上。
他们有错吗?他们当然有错!但他们错在哪里?他们错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为了烟奴的帮凶!
燎烟,连离开都不愿意连累任何人!因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违法!他妈的!
烟奴的愤怒与吵闹,俏娇与淫荡,与郎主的嬉笑怒骂,历历在目。人也是鲜活的,仿佛还伏在他的膝边。
讥讽又尖锐地问他说:“郎主,你当真喜爱我吗?”
陈茗睁开了凶光毕露的眼睛。眼前那可憎的幻象便碎裂,模糊起来。
桃花妾的将军又在唱那一句惊心动魄的词:“贱奴,受死!”
桃花妾的戏伶也终于唱的咯出鲜血来,溅出一连串血迹喷在那撑开的扇面上,成就一柄血滴惊心的桃花扇。
陈茗冰冷一笑,他凌驾于法。
天已黑透时,莫文山才从郊野回来,脚边溅了许多点泥点。
他唤人过来烧些热水,再煮些姜汤暖暖身体。
这场雨后,就当入夏了吧?他推开窗外,俯瞰远山,如是般想。他心里有些沉重,有些担忧将至的未来。
便在今夜决定早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