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要询问陈郎主此刻的心情如何?
蒋辽焱会描绘一头青面獠牙凶神的画面。
他站在成山一样的尸骨堆上。寸草不生的原野,只有眼中闪烁不祥红光的乌鸦与秃鹫停留。
天空阴沉,雷云滚滚,鬼哭狼嚎。戾气从凶神的身体里如闪电时不时窜出。哪怕一只苍蝇路过,都得被他拔几条腿的狠。
陈节度使的男妾出逃,暂时只在小圈子里疯传。被气疯的陈节度使的暴脾气那是肉眼可见地骇人,无能狂怒跑去狩猎场打杀了几窝虎豹野猪的全家。陈氏宗族最纨绔的子弟都不敢出来嫖花娘,缩成鹌鹑,据说现在但凡有家眷告状,就有人倒血霉。
桃花妾彻底停摆,有人敢在公众场合点曲,两柱香时间就有官爷过来拷人。押着一溜人游街示众,再关进黑牢里吃几天馊饭。谁来说情都没用,铁面无私在这件事情上被贯彻的彻底。
结合时事与节度使府邸风声鹤唳的动向,有人便推测河东主君最宠爱的小老婆跑了。说不定还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先是一大批训练有素的牙兵去了趟平字坊某片,带着十来只猎犬到处闻闻嗅嗅,紧接着就沿着坊巷追踪,一直追到北城门的郊外。
郊外有很多村落,这帮人挨家挨户地搜罗,但凡闻到点动静,恨不能当场就掘地三尺。
前两日的雨是活见鬼的雨,气味被大幅度冲刷,导致猎犬的鼻子并不好使。驴车的痕迹也被过路的车马碾轧得泥泞不堪,分辨不出。除了官道上数十个驿站,连水路码头官船野渡,都有便衣出外勤的小吏,拢着袖子抻脖子四处张望。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捉拿什么要犯。
办事的太原府尹连做梦如厕都在想还有哪些地方漏掉了,他实在是怕极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早中晚都得去面对陈节度使杀人魔王一样的黑脸。
“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扑空的人们都发出灵魂质问。
发出这句疑惑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有很多人都有类似的表达。
比如被提溜过来问话的段二郎,猛哭穷,猛抱怨,猛地恍然大悟,再猛拍马屁:“不愧是郎主宠爱的小君,这般能耐!”
可以说精准拍到马蹄子去了,且哪壶不开提哪壶。
段二郎的贪生怕死,以及他清澈的愚蠢救了他。喜提三十大板后就被扔出节度使府,还感激涕零谢郎主不杀之恩。这是燎烟拿住的陈茗的另一个思维盲点。陈茗相信段家的人敢再因利当墙头草,但不相信燎烟会跟段二郎如此这般的软脚虾勾结在一起。
燎烟对段二郎确实不信任,除了挟着恩威胁,他再次利用了段家对商道的重视,于是毕知梵再次被拎出来。燎烟曾私下要求毕知梵在夺回大权后,对段家开放安南道内外贸易,毕知梵则在假装思考一秒钟后,眼睛骨碌一转,表示仅对段二郎开放。
对一些为了50%的利润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砍头都只是块碗大的疤……的资本家们,这条规律古代也通用。段二郎代表段家“被迫”同意了。
段二郎内心:郎主的男妾,不愧是陈郎主的男妾。
段家先前投过毕敬甫,但毕敬甫竟是个白嫖的,毕知梵有燎烟小君作保,理应会言而有信……吧?段二郎属实是另一个赛道的天才。
那么,天杀的劳民伤财的男妾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燎烟在哪儿?
燎烟在陈郎主的梦里。
几天后,半夜的时候,陈茗从熟睡中惊醒,惊声叫喊:“来人!来人!”
灯火渐次第亮起,纷乱的脚步、兵戈撞击声停顿在门外。
房门被剧烈地推开发出震天响,仿佛猛兽张开血盆大口。
于昏黄火光中,陈郎主散发赤足,披了身及踝的玄裳缓缓踱出。他的气压凝至极点,双目赤红,散发出强烈的噬血气息,头发都近乎狂暴地飞舞起来。
“去平字坊,把你们小君带回来!”陈茗阴寒着脸命令,“带不回人,你们也全不用回来了!”
阶下的猛汉们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的可怜。
只肖福上前一步,躬身回答:“郎主,小君尚未归来!”
陈茗猛一顿,才仰夜长叹:“噫!本郎主居然梦魇了!”
夜空洗星几滴,寥廓无垠。美则美矣,却像一张谁也逃脱不出的天网。
好好地活在他的身边难道不好吗,非得反抗,非得挣扎,多么可笑啊!
他的烟奴便终于也如大海里的一滴水,无比安静地消失。令陈茗心口仿佛突然塌陷一口巨大的黑色漩涡,生出一种近乎震撼的沉默……乃至恼怒。他无法不去恼怒,烟奴对他的郎主竟连一丝不舍也无?烟奴对他的郎主的情与意呢?还在吗?
以及更多的烦躁、暴躁、空虚、焦虑、不安,无时不刻不在困扰着他。身边最亲密的人儿跟他玩消失,就如同自己的命根子跑了!你他妈的!真不怕被他逮回来打断腿!要了命了的无差别想砍死这帮废物!全是废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郎,居然能让一帮所谓的精锐屁都放不出来几个?
陈茗粗暴地扯开脖子上的衣领。呼吸都不顺畅极了。
又过了数日,燎烟一些似有若无的线索有了眉目。陈茗才能稍稍冷静下来,捋清一些被他忽略的脉络。
陈节度使开始了清算。
首先是桃花妾的事宜,相当一大批民意认可桃花妾该死,桃花妾所隐喻的河东主君的男妾自然也该死。鼓动民意背后的势力被陈茗扯了个苗头出来。
戏班的班主已经被用过一轮酷刑,吐露出来他们原本是东都太常寺教坊里的乐舞师,不幸获罪,便被东都派过来探消息。原本只想夹着尾巴在坊间混日子,没成想突然有一日,一位蒙着脸的小郎君找上他们,给了他们一个初始的桃花妾脚本。
陈茗的罗刹脸再度止不住地抽搐。
血淋淋的班主都快死了,却一脸迷离,说,郎君的声音好听的很,像天边的彩云下着细雨,他听的心尖儿都在开花。以前不知道何谓美人,即使不见容貌——
话没能说完,陈茗跳起来,令人再抽他一顿。痛彻心扉的惨嚎也没能给陈茗降噪。
对了,莫文山也被他“请”过来一起观刑。啧,倒是有进步,骨肉糜烂,腥臊的热血溅到身上也不见恐惧,倒很有些意思了。
班主重新被死狗一样拎回来,断断续续地把剩下的细节交待了。桃花妾初始的脚本是小郎君给的,他看完以后如获至宝。一来脚本写的太精妙,排的戏折也堪称惊世骇俗,但只要敢演出来,足以名动天下。二来东都派他们过来,除了探消息,其实是想搅些浑水给帝姬造势的。他传信回去后果真得到支持,甚至太原府潜伏的旧部也出来一些人推动桃花妾的大火。这出戏……就是这般演下来了。
陈茗:“……”
所谓的小郎君是谁?陈茗让莫文山随便说几句话,让班主指认。
班主拼命竖起耳朵辨认,艰难地摇了摇头,说:若再能听一回小郎君的声音,小人死也无憾啊!
陈茗悬着的心死了,怔忡着久久未发声。四折桃花妾而已,竟然可以……让他杀灭好多人啊!他真恨不能呼天抢地,又恨不能捶胸顿足。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莫文山便淡淡地说了句:“郎主,过眼滔滔云共雾,笼人间良宵与恶夜。”
陈茗扭头,用一种很嫌恶的眼神看他,“莫郎,你有种再多说一句,说明白些!”
莫文山眼中竟蓄着了陈茗也看不透的某些东西,便又说:“各得所愿,皆大欢喜,如是而已。”
“呵呵,各得所愿?”陈茗仰天大笑,拎过那条抽人的刑鞭,猛地甩了过去。
触目惊心的血……从莫郎的脸沿着他的指缝凄厉的溢出。即使他倒地,痛的直发抖,也未吭出一声。
桃花妾风波闹的动静越来越大。沿着桃花妾的线摸索过去,浮出水面的许多有异心的都被打上标记,当然,跳得最凶的一批死的最快,刑场的刽子手甚至被交待,多砍两刀。诸多涉及其间的家族被牵连,流放或者贬为奴籍。
至于前些日子蹦出来要处死他烟奴的下官们?留着,这帮人算是莫文山提上来的,总不能让陈节度使“宠爱”的侧君这便被折了单薄的羽翼吧,得让他越来越丰满才成!
一个月后,笼罩在河东的阴霾才终于慢慢散开。
河东主君下令将唯一的男妾赐死,消息传告天下。天下人不以为意,只太原府一圈的人震惊。
与此同时,被派出去寻人的陆续被召回,饱受侵扰的太原百姓才敢松懈口气,只有些敏锐的人知道,要变天。
三个月后,凤翔帝姬抱着锦绣琵琶,顶着如晦风雨,带着天子的希望,千里迢迢出降陈节度使。举国喜庆。
大婚前。被彻底封锁起来的庭院中,夏花繁茂灿烂,枇杷亭亭如盖。只青石地板杂草丛生,久无人迹。
乌鹊南飞,何枝可依?
乌鹊南飞,杳无音踪。
可恨。可怜。妈的,外面你随便碰个流寇你就完蛋,你还不哭着回来跪求郎主饶命!饶命可以,重罚必不可免!
陈茗拿着大镰刀在各处角落呼哧呼哧,泄恨一样锄草,非要把那些杂草斩草除根,妈的,长这么快,哪儿来的苗子?不远处看着郎主的亲兵们吧,觉得郎主时不时发疯,严禁任何人碰这里的东西,包括草。他们已经很淡定了。
整出事件,陈茗大获全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输了。输的是一败涂地。
在烟奴那里。
--------------------
小剧场:
陈茗:赶紧的把这事了了吧,累了。
燎烟:goodbye,bitch.
毕知梵:不是,我真就一壁纸了?
陈茗:你是擦屁股纸。
燎烟:不,其实你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