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的陈郎主,那个驯服烟奴的冬天,他烧掉了一张名不见经传的、奇怪的拜帖。
那张奇怪的帖子,除了表达拜访之意,在署名下方写了类似的小字单词,不细看也许只会认为是某种图腾。写得很飘忽,推测是写字的人仓促间写下的。
how are you bro?
在一幻之境,21岁的陈茗借用乞丐的眼睛,看见墙壁上喷漆的大字符号,借助乞丐的耳朵,听见少女用清脆的声音念出来:how are you bro?
少女踮起脚尖,亲吻少年。
年轻的郎主记忆力远胜常人,而少年少女的言行却让他理解这是一句示爱的话。
他们那个世界表示爱意的言语。
拜帖上那些仓促缭乱的字迹写着:how are you bro?
陈茗冷笑,将这张拜帖放入火盆,任由它化为灰烬。
疑神疑鬼的陈茗当即便去查了发拜帖的人,是个落魄的酒鬼,没有任何怪异之处。陈茗问他拜帖下方的鬼字符是什么情况?酒鬼一脸茫然,只是说,他好不容易挤进了段氏芸辉堂的画局,看见了一幅让他潸然的巨画。他很景仰能绘出那般景象的人,于是随众人一起写了张拜帖。
那段字符成了陈茗此后生命里的一个谜语。但是没关系,不管是谁,都别想染指他的人!他美滋滋地以为抹掉了来自异世的某人向他的烟奴传讯、表白的信,抹掉了一切可能性。
32岁已为新朝天子、开国太祖的陈茗,从登基那天后,他便患上了心疾以及脑疾。找遍世间神医也医治不了的心疾,脑疾则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明堂中央,他每一日下朝前,都会问遍身边所有人:朕身边是否有个烟奴?你们有谁见过朕的烟奴吗?
亲信大臣们笃定地回答:陛下身边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朝后,大臣们会私底下嘀咕:陛下魔怔了啊,陛下身边确实没有这号人物啊。
天子的耳目会将这些原话抄录,再呈递天子。
所有人都在否定他的存在,所有人都不记得一个他的存在。他的记忆也在飘忽幻灭,偶尔天子也会认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每一次醒来,浩大的现实顽固地要覆盖他漂浮的梦图。每一次,他又能牢牢地抓回漂浮的梦,将它们重新摁回自己的身体。
天子就这般,在真实的空洞与虚幻的美梦里,励精图治,又浑浑噩噩。他的记忆里,有人对他的子民说,我爱你们。可笑的人。无知的人。
一年一年又一年,一个秋。
天子在西征平乱归来的队伍里,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天子按着又开始疼起的头,听那位将军说:陛下,这是您在东都收下的义子蒋雉,了不得啊,初上战场就能斩敌首,少年英才!
天子放下抚在额间的手。啊,是了。他记起来了,雉奴是他在晋王时期于东都收下的假子,天赋异禀,又天生反骨。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收他为义子呢?天子召来相师替蒋雉观相,相师答天子说:陛下,此子虽幼,已有狼顾鹰视之相,将来必为大患!
他唯一的儿子阿犼恐驾驭不了他。天子对蒋雉动了杀心。
八岁的阿犼把玩着一只破旧的风车,冷冷地说:父皇,孤是你的儿子,还怕儿子驯服不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假兄?
天子问蒋雉,问:吾儿,你记得一个叫燎烟的人吗?
岁十四的蒋雉笃定地回答:陛下,蒋雉从不识此人!陛下,可记得一个蒋雉还有个弟弟,叫鸦奴?
天子心口乍痛,头痛不已:朕记得你有个弟弟,他失足溺亡。
天子说:你走吧。走!滚!滚啊!
蒋雉跪拜,退出。
蒋雉听见寝殿里的天子摔烂了桌案,砸碎了入目所及的一切,动静之大堪比地怒。他便跟随众人一起跪拜在地,当殿里安静下来后,他们又看见散发赤足的天子走出来,威肃之人形容哀绝,到处在找人。
他从殿中穿过回廊——
“烟奴,我看见你了,出来吧!”
从庭央穿过台榭——
“烟奴,我看见你了,出来吧!”
他穿过重重跪拜的人群,提起一个个惶恐的奴婢们,问:“见过吾的烟奴吗?”
“烟奴,我看见你了,出来吧!”
什么也没有。蒋雉只能听见空荡的回声,来回盘旋在金色的宫殿深处。
蒋雉自此再未单独出现在天子的视线里。
天子外出巡狩,巡视四方疆域,往北,祭祀山川江海。他回到河东故居,在往昔的起居室里终于寻到了一幅泛黄的画。
画中人眉目微蹙,眼中却带有一抹明亮的笑意,抹去了他洗不尽的杀伐血气。他的鬓间插着一枝永不凋谢的桃花,来自战场上他摘下的一枝春桃,再用一只鹰隼将它送回他的家乡。画者将这枝桃花插入他的鬓间。消解了他不可一世的傲慢。
是他年轻时的肖像。其实很潦草,又很传神。随手勾勒而已,每一笔都在他的心尖跳舞。
天子昂首站在画前,伸出手试图触摸桃花,那画卷却随风燃烧起来,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博物架还有许许多多小物件,鸡蛋壳上的鸭子,石头上的花,小老虎的雕刻。寄存了思念与记忆的它们,在他摸上的一瞬间,“嘭”,再度在他眼前全部飞化为齑粉。天子深深地呼吸,俘获又一场幻灭。
唉,怎么还要这般记仇?孤高的帝王,他漫漫心想。为何不给我留些东西,证明你的存在呢?证明我碎掉的心脏里流动着一滴你的眼泪。
这一年。天子已届不惑,于泰山封禅,报天地人神。
陈茗举着火把,独自走在望不见尽头的封禅梯阶上。他走了很久,越来越高,所有的人,所有的法度,所有的风景,都已被他踩在脚上。绝高处的风呼啦呼啦地吹,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眼前巨大的祭坛,安静地等待。
陈茗将火把扔入祭坛。祭天的圣火在至高点,熊熊烈焰燃烧起来,照亮山巅。
风越大,火越大,显得威武的帝王也渺小。
陈茗心痛无比,无法抑制的深深的空洞与痛,一直在风蚀他不可摧的一颗心。痛得他弯下了腰。他突然痛哭起来,捶胸顿足,像个孩子痛哭。风还是那般大,掩埋掉他不被允许听见的哭声。
日蚀无预兆地下来,太阳被一口口吃掉。天黑了。只有圣火熊熊燃烧,随着呼啸的风发出“呼呼呼”的声音。
巨大的黑轮之下,山脚的人心惶惶。
只陈茗手腕中永远摘不掉的星环熠熠生华。它一直还在。
“他”是真的,他的烟奴是真的。燎烟是真的,蒋辽焱是真的。
陈茗便也还是陈茗。不消片刻,他擦干眼泪,重新站了起来,回归一位威不可测的开国帝王。
日蚀很快结束,炙阳重归于天空,照耀大地。
他蓦地抬头望天。
他朝夕也争,一万年也争。
封禅的天子回宫后却病重一场,医石无救,弥留间听见有人惊呼: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天子苦笑。
死去的天子,恍惚间被风吹走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风走了一趟逆旅。
火树银花的节日里,它穿过一个羊角老胡的人身中,将那两盒对联交到两人手中。上战场前,陈郎主打开他的对联,幅中的字对他说:水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年轻的陈郎主多么可恨啊,他却说,情飘渺让人恨海情天,让人生死相许。泼天的权力也是可以的嘛。
焚烧超度亡魂的疆场,它穿过老和尚的身体之中,点化骑坐高马傲慢的他:将军,花开在心中才能抵杀时间。将军乃手握屠刀的尊者,如果是花让将军存悲悯,还请将军惜他。
年轻的陈郎主多么可恨啊,他却说,他自生长在本郎掌中,用不着汝教我待他的法子!
它穿过二十岁的郎君,14岁的烟奴画着壁画,旋转的画壁世界,他的身体都在透明,在消失。郎君震撼于世界的斑斓,进入画壁,去到另一个国度,听相爱的人表白。
回来后的郎主听烟奴说:我是无用之人。
年轻的陈郎主多么可恨啊,郎主说:我容你无用。
它很迫切、焦躁地解释:你怎是无用之人?你是我的仁心,是我不朽的挣扎与斗志,你是我尸山血途中不迷失的标塔。你不要听他胡说!不要听他胡说!他在胡说!
郎主与烟奴都听不见。它是在逆旅的行者,它改变不了已发生的命运,它什么也无法改变。
又下一秒,他站在观画廊中,看见燎烟那幅恢宏的巨画,绚烂永恒的宝石色彩泼出来愤怒、激荡、挣扎、炙热、自由,不得解脱的苦,与奋发朝天绽放的快乐。
周围人影幢幢,纷杂往来,重影迷乱,像怪诞充满迷幻线条的梦境。它只看得见幅画,那幅画中波涛如怒的情感,万箭穿心般穿透它无形的想念。
观摩的丹青师们商量要下拜帖,为一幅能强烈吸引他们的情绪的奇异作品。
帖子从段府被送到陈府,仆役,肖福。不断被转接到下一个人手中,场景与人物不断变换。它竭力地嘶吼,拼尽魂碎也要在其中一张帖子上描下那句只有燎烟能读懂的话:how are you bro?
我爱你对吗?
我这样说对吗?
25岁正年轻气盛的陈郎主收到这沓废纸,从中准确地抽到了一行来自二十年后的表白。他冷笑着烧掉它,无他,这些语言他在燎烟那幅画中见到了。烟奴也会有同类在这个世界吗?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
它眼睁睁看见青年烧掉了它,它便又吹起了风。
风追了过去,追啊追,追啊追。
风吹着如黑蝴蝶般的灰烬,飞呀飞。
飞过重重院落,飞过白雪与金瓦,飞檐兽首,吹落入一直在往前走的燎烟肩头。
他追出了风,显化出一个昂藏的人影。
他伸出手轻拍他的肩头,“彭”地消散于无形。
燎烟回头,看空旷无一物的地方,发出困惑又怅然的“咦?”
他从未曾看见过的那片灰烬,轻轻地飘落。
旧思中不断模糊的人脸终于清晰起来。19岁的燎烟,他疑惑着、怅然若失的脸,他美丽的脸庞,美丽的灵魂。
他好灿烂。
他好疼。
眉心有痣的枯僧远道而来,救下命悬一线的天子。天子醒来,询问老和尚: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老和尚活了一百三十岁,耗尽心血救下天子,已将成枯骨。圆寂前,他回答天子,尊者,庄周与蝴蝶何必分一二呢?
这是属于太祖的最后一场幻梦,从此便是后来事。
史书记载了什么对当事人们已不重要。
按以往的历史经验,至少开国的前三代帝王们,激烈的权斗与内卷,让他们不会昏庸。
太祖在位十八年殚精竭虑,将律法、科举、农商、土地制度都开辟了新的篇章,坚持要废除贱籍制殉葬制,包括乐户、工户、伴当、世仆等。他们是潜伏在封建时代庞大的一群,他们不是人,只是主人们手中的牛马牲畜,是他们最宝贵的财产。奴,他们的忠诚与血肉奠基了他们的文明。
太祖有些激进。从前在河东时活在他高压下的官员们便战战兢兢,成为天子后,他愈发激进地卡着新旧贵族们的利益。他们畏惧于他的文业武功不敢动弹,痛快地满足活着的太祖的一系列操作。
太祖要一个大治之世。他承诺过,一百年的盛世,没有战争,百姓富足。为此他一定要打下最坚实的地基。他要一个光明灿烂的世纪。哪怕不可避免再度灭亡,也能在千年后,通过汲取文明的养分,生长出来一个个茁壮的他。
只是,他子嗣单薄,终身未立后,宗室并无惊才绝艳的继承人。王朝二世而亡,蒋雉篡位,借由他的“遗产”延续了无比辉煌的又一个王朝。也算是在动荡中的平稳过渡。
一百年,盛世如期而至。鲜花盛开,有凤来仪,吉祥天和。
蒋雉恨陈氏,无比地恨。再泼天的恨,也换不回来他可爱的阿弟,他美丽的荧郎啊。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碾压。
后来的太祖,他的功绩被后来的辉煌盛世覆盖,存下来的大多是雾里看花的桃色轶事,以及他施政期的残暴无道。这很合理。
一千年后的陈姓说书人说,祖上传下来的野史:太祖早年确实算个明君,晚年却迷恋修仙,受了天杀的道士诈骗。
听书的人:“……”居然也很合理。
史书的记载是他一个人睡进了山中开凿的神秘帝陵,之后永远地阖闭山门。
野史的传闻,是50岁那年的他布衣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三千大千浮世,如恒河沙数。一叶菩提,一花世界。
你看见了,它沉浮在你心头。它是真实的。
它像落在你肩头的月光,慢慢地流入你的认知,融入你的认知。
两个世界,一瞬间,一千年。真假交织,碎光流转,缓缓地,支离破碎的真相与谎言,狂想的声音,与有形的世界,渐渐地合并了。如同一只杂乱的魔方归原,“咔哒”,最后空的那格被推上了属于它的位置,空格有了实体,被一只手抹上色彩。一只严丝合缝的魔方,在星海滚滚穿梭,撞击某颗强烈吸引着它的星球。
两个星球相互毁灭,相互吞噬,再相互分离成为两个完整的星球,在星海遥望,凝成不再分离的引力。
它在它的天空壮烈且浩荡地升起,它缓缓而永恒旋转,变作它明亮的月亮。从此才有了潮汐与四季万物。
一幅风中的画,在日落的旷野“嗞啦”——徐徐地燃烧。它是怎么样的一幅画?
作者看不见。也许他是蒋辽焱问天的画。可笑。
他对天说:我无数次描摹你真情的模样,为此我沉糜萎顿,想与你相爱一场。
只有这张画,作者无法向你们描述。它是秘密。
这个秘密将蒋辽焱送入另一个世界,教他成为一位名叫燎烟的奴。
送他一支笔。他本来的命运是因刺杀登基的天子,死于君王之刀。
送他一把刀。他本来的命运是疯魔的暴君,死于复崩的乱世,死于亲子的穿膛一刀。
送他知天之命。他本来的命运是死于阴谋,他却说命运如光明顾,他后来把自己献祭给了一场大火。
他们共同绘出一个世界,把一个原本崩涂坍塌的废弃末日重新挽回,再摇摇地向着时间前进,照着真实前进。
最后,蒋辽焱希望所有人都成为一个健全且智慧的人,快乐的人,能相爱,能得到爱,得到明亮的未来。
这是他对作者的回答。
很久以后,蒋辽焱已经与一个姓毕的混血帅哥混在一起很久了。尽管这家伙不光心眼子多,尤其是小心眼多。动不动就指责他手腕上洗不掉的黑环纹身,是哪个贱狗男人留下来的?靠,蒋辽焱也想知道好吗?他有段时间整个人都是麻的,看了好久的心理医生,靠催眠跟药物才把一些幻觉压下去的。
姓毕的没完没了,他在直播间边抹眼泪边买醉嘶吼,说老婆不爱他,心里有其它人嘤嘤嘤。险些造成网暴。还得靠第二天蒋辽焱跟他秀恩爱,才把这事压下去。你妈的,这人就是故意的。秀一次,就得日日秀。
他也很头疼姓毕的男朋友,这玩意儿莫名其妙的,就跟患了PTSD一样,毫无安全感的190绿眼睛嘤嘤大汉。想想那画面……怎么说吧,挺难搞的。
还有一件事情待蒋辽焱处理。
有某处残缺的画壁,是个无名和尚留下来的。代代传承,又传到了道观里,道士要寻找一位叫作蒋辽焱的人。找到了,忽悠蒋辽焱来到了这处画壁前。
那是一条威严神秘的黑色的龙,像要冲出画壁一样的震慑力。黑龙的鳞甲是泛金的,随着视角的不同泛出不出层次的金。唯独没有右边的眼睛。
道士说:它被困在过去太久了,有点可怜。
蒋辽焱仰头看了许久,问:倘若我为它点睛,会发生什么事?
道士哈哈两声,说:它就飞走了啊。
蒋辽焱站在壁前,没有画笔,便咬破食指为他点亮右边的眼睛。他脑中一片空白,等回神来,却什么也没发生。只有眼前的黑龙栩栩如生而已,两只眼睛像神了一样直勾勾地看着蒋辽焱。
蒋辽焱用果然如此看骗子的表情看道士。
道士又哈哈两声,才说:它已经走了。这只是它遗落的一魂,不完整的它是祸害啊,我也没办法。
一恍之间,眼前什么也没有,没有道士,没有黑龙。
蒋辽焱起了鸡皮疙瘩,屁滚尿流地滚出来这个邪门的地方。
奔出门外,男朋友戴着墨镜插着兜,耍帅风流的一逼。他捧着一束花,从车上下来,将花送给了蒋辽焱。
姓毕的疑惑地问:“你今日跑来这破山上采风?”
蒋辽焱回头张望看,哪里有什么道观,哪里有什么画壁呢?只有草木繁茂,春花向阳,随风摇摇。
蒋辽焱回他的男朋友,笑着说:“对,采个风。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他们手牵手一起下了山。
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但蒋辽焱的故事暂且到这里为止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