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归期在即,毕知梵在安南道的旧部亦找上了门。
安南道位处西北偏北,与各大番国交界,通西行之路,势力错综复杂。毕敬甫好不容易把自己最得意亦最让他恐惧的义子拿住,就心急地要整顿势力,把毕知梵相当一部分核心部曲调遣出去当冲锋的炮灰。
但他的这些旧部也并不好相与,反过来忽悠了毕敬甫。临上战场前集体脱逃,令毕敬甫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一路奔窜到河东道,在毕知梵醒来时就跟他对上了暗号。
比如那些穿云裂石的呼麦、模拟鸣鸟的哨角。
燎烟对此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他料想毕知梵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毕知梵遭遇重大背叛,不愿再轻信,这些人则被逼为困兽,除了孤注一掷别无二选。
最重要的在于,河东道被列为帝国军事要塞,太原陈氏百年经营,封疆数千里地,遍布军事预备营地。不是能说来就来,说走便能走的。
无论哪方势力混进来,都得做好被瓮中捉鳖的下场。
毕知梵伤势大好后也如燎烟料想般,俯首帖耳,当他呼来喝去的新鲜“奴仆”。就是姓毕的过于俯首帖耳,令燎烟时不时非常地怀疑人生,封建时代的人……真就这么容易认命?毕知梵毕竟不是莫文山。莫郎是个生在宗族时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受多重大山压迫,不得不认命。
毕知梵可是真刀真枪靠杀人放火起家的。
他不似陈茗是钟鸣鼎食之族中生出的异兽,毕知梵更像刀尖舔血的末路狂徒。
繁华的商街上,毕知梵穿着找燎烟赖来的麻黄狩猎纹胡袍,耳垂卡上了燎烟给他磨的琉璃珰。当然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也不是寻常的纺锤模型,燎烟给他磨的是两枚绿色的眼纹琉璃。
毕知梵有着小麦古铜色的皮肤,深黑卷发,体魄炙烈,与两点翠绿相映成趣。
毕知梵自然是喜爱的不得了。
这些喜爱能给燎烟带来新鲜的力量,就任他喜欢。
画摊四围,肉眼所及之处,除了拥挤的普通民众,混有陈茗留守的便衣牙兵,毕知梵的旧部也都混杂其间。但燎烟分辨能力有限,毕知梵则是管他娘的天皇老子。他拿人不手短吃人不嘴软,现下高兴的像只开屏的孔雀,当街搔首弄姿,拄着拐杖卖力吆喝,让人过来照顾燎烟的速画生意。
毕知梵的部下起初认为他们的大都统受了折辱,个个目露凶相,手都摸上了隐藏的腰刀。陈府牙兵则亦相继打起眼色,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但毕知梵警觉,冲自己人比划了个手势,他们只好退。
一场无形博弈便在燎烟眼皮子底下发生,又被掐灭。
甚至在生意断档的时候,毕知梵逼着自己这帮人冒充消费者坐到竹凳上让燎烟画肖像,再给出二十枚铜钱的报酬。可等燎烟刷刷刷画完,这帮人又全然忘了屈辱,爱不释手拿着美颜开了十级的私人画像,兴高采烈地离去。
完全已不在乎他们还在“受辱”的毕大都统。
就像毕知梵自从当上燎烟的奴,就仿佛忘了深仇大恨一样,一天天只要见到面,就对燎烟嬉皮笑脸。
燎烟总觉得安南道毕知梵派系落败,他们全体成员都很有必要做深刻检讨,并,自我反省。
保持相同的姿势操持画笔大半天,燎烟趁着没了人,赶紧呼喝毕知梵来伺候他:“梵奴,过来给主人我捶捶颈椎,画的我累死了!”
作为一名倍受恶霸陈茗压迫的男妾,燎烟能逮着机会欺压另一名武将,内心深处总会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恶快感。陈茗这狗王八他都不惧(仅限燎烟发疯的时候),姓毕的他还不敢?
举着铜钵的毕知梵正在跟部下收钱,顺便听一耳朵他们汇报安南道的夺权大战,毕敬甫摁起葫芦浮起瓢的不顺。听燎烟唤他,就懒懒地把额前编的一捋并缠了彩绳的小辫撩到肩后,敷衍他的部下:“毕敬甫的干儿子们被老子我干了差不多,剩下的好收拾!”
就颠颠地跑去伺候燎烟了。
随着体魄的恢复,毕知梵即使拄着拐杖,走路也是风生水起,胡袍被他穿的松松垮垮,要露不露地勾勒出他精干蓬勃的肉体,热情又撩人。
俗话说的好,犹抱琵琶半遮面,就是毕知梵的心机。
然而路过的俊郎君俏娘子们懂得欣赏,毕知梵真正想勾引的燎烟……这烟烟主人怎么一回事?按他们的习俗,奴婢如果万分优秀,主人是会允许他们爬床的,他毕知梵难道还不够优秀?
毕知梵在按摩燎烟颈椎骨的时候便问了出来。
燎烟春日作画只穿最简便的褐麻袍,系根腰绳束腰,头上随便给自己打了个歪髻,斜插木簪固定。少即多,简即美。重要的是,这样穿戴,即使在他的时代,也不显突兀。
他打了个呵欠,头也不回地鄙视毕知梵:“爬床这种事情,得要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才成。梵奴是要当王八还是要当绿豆?”
每次,毕知梵只要听到燎烟清脆上扬的声音,便会骨头些微酥,头脑发点蒙。甭管燎烟说了什么,他且都会认真思虑真实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会试图寻找把可能变为现实的路径。
所以毕知梵十分认真地犹豫着,倘若能爬床,是选择当王八好还是当绿豆好呢?就听燎烟口吐芬芳地骂:“反正老子哪个都不当,滚你妈的蛋!”
燎烟放低声音骂咧咧,说姓毕的你也是个王八蛋,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不思图报倒想着歪门邪道,你妈的你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就不能整点纯粹的感情非要搞些肉体关系?
哎。毕知梵惆怅,认命地替小主人搓揉他性感的肩背、颈骨。
宽大粗劲的掌骨把握他脆弱流畅的部位,力道虽重,但架不住武将对人体穴道的熟稔。燎烟被他捏得很舒畅,觉得毕知梵总算有了用途。
毕知梵紧着手中的力道,思绪却翻飞。
——烟烟小主人啊,你柔弱的像白鹤般优美,令人暴虐之欲横流。你美好的像天边的云彩,令人想乱把你揉碎,吐露天青烟雨。
无法不去想得到,无法不去心生歹意,无法不去想在您这具艳丽荼糜的肉体上兴风作浪。想看见您灿烂的眼眸淌出彩虹般的泪珠,想听听您痛苦痛快而行至极乐的高亢呻吟,想感受您淫欲蒸糜交融时的酷烈仙境。
一夕千念,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啊——想。
想的他日夜颠倒,神魂痴迷,疯狂地重拾野心与生存欲。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迷人的人?
河东道节度使陈茗亦应如此,才会将你藏匿得如此隐蔽且深邃。
毕知梵阴暗地垂下眼睑,也不用着急,大不了跪着哭着求你给一回,烟烟小主人嘴越硬心越软。
但陈茗并不会像毕知梵想这么多,陈茗只会付诸实际行动。
太阳落山,燎烟收摊。
商街在各自的店铺前头挂起千形百状的夜灯,旋转舞动,供行人赏乐,又是另一番景色。
毕知梵在一隅乐呵呵数着他从前挨都不挨的寒酸铜板儿,背着的手中藏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
他打算在燎烟呼喝他走人时,趁他不备掏出来给他一个惊喜。这只苹果一看便汁多肉脆,甜美地如同在求人吃掉它。烟烟肯定会喜欢。
他在战乱的商路劫掠过来自波斯、吐蕃,甚至是罗马帝国的精器宝皿,再把他们贩往中原煊赫贵胄。他现在倒是有些后悔,应该留存下来,作为讨好烟烟的小物什。他这位小主人喜欢的那些机巧玩意儿,全被他当累赘倒手卖了,总到用时方恨无。
只不过当毕知梵数完百来个铜板,回头的时候,发现车道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双马拉驾的骈车。看起来朴实无华,可毕知梵一扫过去就知道马是战马,车舆用的是黑檀,浮雕攻城狩猎人兽纹,杀伐深重。
还不明显吗?是陈茗凯旋归来。
燎烟与毕知梵同时如是想。
驾马的黑衣车夫跳下车,躬身请燎烟入舆。
车夫说:“小君,请。”
燎烟问:“郎主人呢?”
车夫颔首回:“郎主尚在归途,郎主说小君策马而迎,便是与他双向奔赴。”
燎烟把笔筒丢进藤篓,说:“行罢!”
便提摆踏踩上矮凳,临钻进去前,回头看了一眼,刚好与直起昂藏身躯的绿眼睛对上视线。
燎烟指了指他刚收好的物具,让他带回陈府。
拄着拐杖的毕知梵隐在光影交错的阑珊里,独自站定于来往不息的人群里,变得阴鸷且寂静。
燎烟知道毕知梵能明白他的意思,冲他摆摆手,跟他告别。
也许他们下次见面还是燎烟与梵奴,也许他们下次见面便是陈节度使的男妾与安南道三十六都大都统。谁知道呢?谁又在乎?
毕知梵看见燎烟冲他笑笑,不留恋地钻入舆门,车夫将车门关闭。
黑衣的车夫挥鞭,驾马调转车头,向城门外的方向驶离。
前方见者皆让道开路,骈车畅行无阻,飞快消失。
毕知梵手中的红苹果摔落,骨碌碌滚的很远,很远。毕知梵扔下拐杖,跑了几步要追,却见一名褴褛乞丐捡起苹果,迫不及待大口吞吃,红苹果很快只剩果核。
毕知梵杀心骤起。
舆厢内铺着软垫,也燃着陈茗惯用的龙涎香。驾马的车夫是好手,虽快但稳,时速大概稳在40公里/小时(还可以更快),跟辆小电驴差不多哈。
燎烟看着侧窗倒景,累了一天,他很困顿,一闭眼就眯过去了。
再一醒转已是峨眉月挂中天。窗外枝桠挂新叶,路过大片梨花、桃花、海棠的路滨。
燎烟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数月不见的陈茗,胡子拉碴的倦容,亦闭着眼睑沉沉地睡着。陈茗敞着外袍把燎烟裹在怀中,热息绵绵不绝,霸道地非要把他的体温传染给燎烟。
他们换上了另一辆驷马大舆,在内置的简榻上相拥而眠,交颈异梦。
燎烟摸了几下陈茗几个月下来又见嶙峋的颧骨,有一种蚀骨的哀伤,浩瀚地非要把他不可转的意志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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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章燎烟就不会心疼陈茗了,燎烟只会骂自己真傻是个SB
这几章在重点刻画毕知梵,希望他能讨喜点吧。虽然他也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