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重逢
白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淡定和机敏都弃她而去, 她连一句缓和气氛的俏皮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凝滞的尴尬,来源于她隐秘的心思。她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且在临走前大胆地轻薄了他, 她原以为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 谁知他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浅绿色的眸子里透着似有若无的控诉。
白薇后悔不迭, 果然所有的孟浪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诺兰没有等来白薇的回答, 却也不着急,他偏了偏头,示意道:“我可以进去吗?”
白薇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看着诺兰气定神闲地走进了她的包厢。
诺兰环视了包厢一圈, 目光在三脚桌上停顿了片刻。桌子上只有一个杯子装着热腾腾的茶水,其余几个皆倒扣着。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诺兰转头看着白薇,好脾气地询问。
白薇连忙摆手:“不不不, 你坐。”
诺兰并不打算客气, 径直坐上了白薇坐过的那张椅子。
“你不坐吗?”他温和地看着她。
白薇愣了愣, 继而走过去坐在了诺兰旁边的椅子上。两张椅子挨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诺兰温热的呼吸。他今夜喷了男士香水, 淡淡的伯爵茶的味道轻而易举地钻入了她的鼻翼, 继而盘桓在她的心口, 萦绕不去。
舞台上唱的什么, 她统统听不见了, 心跳乱得厉害, 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不能这样。白薇暗暗警醒, 不能叫诺兰看出端倪。于是她悄悄用足踝勾住椅子腿, 试图不露痕迹地把椅子拖向远离诺兰的那一边。
她勾了两下,椅子纹丝不动, 她又暗暗加大了力气,可椅子依然一动不动。她腹诽,她的力气不至于这样小呀。
“薇。”诺兰忽然侧过身来。
“什么?”白薇转头,恰与他望过来的眸子对个正着。
“你为什么要勾住我的椅子呢?”他看上去很疑惑。
白薇脑袋一轰,条件反射地低头看向椅子腿,却发现她没有勾错椅子腿,倒是诺兰不知何时伸出一条腿勾住了她的椅子,这才让她动弹不得。
她再抬头,便撞进诺兰带笑的眸子。
“薇,我很吓人吗?”
白薇当即摇头:“当然不……”
“那你为什么总想着躲开我呢?”诺兰虚心求教。
白薇语塞。她也不想的,可是……可是诺兰知道的太多了。他纵览了她短暂且乏善可陈的十八年人生,亲眼见证了她游魂重生的瞬间,他亦知晓她所布局的开膛手连环案,他甚至见过了她的本体。
诺兰几乎知道与她有关的一切。
“诺兰,我是杀死第八个人的凶手。”白薇认真地说,“你受人之托要揪出来的凶手,可能恰好就是我。”
“我知道。”诺兰说。
“我是凶手。”白薇怀疑他没听明白,于是又强调了一遍。
“那又怎么样呢?”诺兰双手交叠,微微往后仰靠进椅子,“受人之托的事情我完成了,但这和我自己想找你有什么冲突吗?”
白薇忽然想起卢克曾说,诺兰找了她许久,但她从未认真想过诺兰为何要找她。
“听卢克说,你在找我?”白薇犹豫着开了口。
“是。”诺兰点头,“我找了你很久。”
“为什么找我呢?”她终于问出了口。
“因为我想见你。”
白薇一愣。
诺兰静静地望着她,眸光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头发剪短了。”
白薇呆了呆,继而也笑了。她甩了甩脸颊边的两绺小碎发:“好看吗?”
诺兰一抬手便触到了她的发梢,短短的发梢俏皮地勾了起来,衬得她的脸巴掌样的小。
“好看。”他摩挲着她的发梢,从善如流道。
白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移了话题:“今天怎么不见你带黑莓?”
诺兰淡道:“黑莓太吵了。”
白薇忍俊不禁:“这句话你若是当着它的面说,它会生气的。”
不知何时,他们的距离更近了。他往前坐了一些,倚着扶手与她说话,她为了能听清他的话,遂偏过身子,往他那里又靠近了几分。
舞台上的幕布拉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拉开,白薇却恍然未觉。
直到大厅里爆发出阵阵掌声,她才惊觉错过了许多幕精彩。
“演到哪儿了?”她问诺兰。
诺兰轻咳一声:“我也不知道。”
白薇失笑:“你花这么昂贵的价钱买了票,结果听也不听。” 她心猿意马也就罢了,没想到他也没听。
诺兰唔了一声,缓缓道:“我在听。”
“那你听到什么了?”白薇觑他一眼,分明连唱到哪一幕了都不知道。
诺兰摸了摸下巴,没说话。
他当然在听,只是他听的与她不同,从进入这间包厢开始,他便专注地听着她的心跳。
她冷静自制地同他周旋,可她的心跳却如小鹿般欢欣雀跃。
表情会骗人,但心跳不会。
她的心跳因他发生了些微变化。
这变化于他而言比舞台上的歌剧要迷人动听得多。
再昂贵的价钱也买不到这样悦耳的韵律。
最后一幕剧落下了幕布,如雷的掌声在剧院内响起。
白薇忽而生出些怅惘来,这歌剧为何这样短,如果再久一些就好了。
剧院内的宾客鱼贯退场,诺兰站在白薇身侧,虚虚扶住她的腰,令她不被人群冲散。
剧院外,细小的雪花从天而落,在剧院外的霓虹灯下闪着绒绒的光晕。
白薇左右张望了两下,没有看到安格鲁和他的海藻马车。这家伙答应送她来剧院,却没有说会不会来接她。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安格鲁显然把她抛到了脑后。
诺兰适时地说:“我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吗?”
白薇犹豫了片刻:“方便吗?”
“当然。”
白薇已经看到了诺兰的马车。这一次,马车的驾驶座上不再空无一人,车夫坐在前头,驱着马车向他们驶来。
车夫依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外套,头戴一顶老旧的礼帽。他在看到剧院门口的诺兰和白薇时,眼睛猛地一亮。
他不会说话,但白薇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明明白白的喜悦。
这个与她只有几面之缘的小车夫,似乎欣喜于与她的重逢。
马车停在了他们跟前,诺兰却不急着上车。他转头对白薇说:“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松胡广场走走?”
皇家剧院就在松胡广场的边上。晚上的松胡广场很热闹,马戏、木偶戏、民间杂技都在广场的一角支棱起自己的帐篷,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喜欢去那里逛上一逛。
白薇瞬间被勾起了兴趣。
“走啊。”她仰着头,眉眼弯弯。
他们并肩走到了松胡广场。今夜的松胡广场比往日还要热闹一些,人未走近,欢快的笛音已窜入耳膜。
木偶戏的帐篷前围了一圈孩子,大的有十三四岁,小的才堪堪七八岁的模样。他们举着小风车和小彩棒,哇啦啦地不知喊些什么。
白薇停了脚步,往舞台上看去。半人高的舞台上站着五个小木偶,他们皆是孩子的打扮,被身上的引线牵着,又蹦又跳。
其中一个小木偶歪着脑袋,细细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呀妈妈,你在哪里呀?”
白薇驻足看了一会,看明白了。这出木偶戏讲的是五个孩子找妈妈的故事。五个小木偶和妈妈走丢了,他们结伴而行,试图穿过冰冷的雪原,寻找妈妈的踪迹。
五个孩子,什么也没有,他们又冷又饿,只能靠跳舞来取暖。
白薇觉得有趣,偏过头问诺兰:“你觉得结局是什么呢?”
诺兰挠了挠脸颊,他从不看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于是瞎猜:“结局自然是孩子找到了妈妈,皆大欢喜。”
白薇却摇了摇头:“那可未必呢。”
她指了指舞台上的孩子:“他们穿得这样薄,只有一个孩子戴了围巾和帽子,他们还没找到妈妈,就要被冻死了。”
诺兰低头看了白薇一眼。她为了要和他说剧情,下意识往他怀里靠近了几分,从他的角度看去,仿佛她正倚靠在他胸前,只要他稍稍抬手,就能将她拢进怀里。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微垂着头,安静地听她小声地说着舞台上的细节。
“你看呀,他们来到了冰湖。”白薇扯了扯诺兰的袖子,“鱼都在冰层下面,如果他们要想捕到鱼,必须凿开冰面,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掉到湖里去……”
白薇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忘形。黑莓曾说,诺兰最讨厌话多的人,现在她拉着他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实在有些失礼。
于是她噤了声,紧张地偷觑了诺兰一眼。
“抱歉啊,”她赧然,“我是不是太吵了?”
诺兰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顺着她的剧情分析往下说:“你说他们会掉到湖里,可是如果只凿开一个小口子,他们还是会安然无恙的。”
白薇愣了愣,当即反驳:“只凿一个小口子怎么能抓得到鱼呢……”她全然忘了刚刚要问诺兰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故事剧情讨论了起来。他们讨论得兴致勃勃,不知不觉中,舞台上的木偶戏接近了尾声。
故事的结尾,只有一个孩子找到了妈妈,其余四个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雪平原。
孩子们并不满意这个结局,好几个大孩子嚷嚷着,安琪和芬怎么会死掉呢?明明他俩的生存技能最好。
这结局令人唏嘘,白薇猜中了结局,却并不显得高兴。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可怜啊。”
诺兰安抚道:“这只是一个故事。”
白薇仰头看他,忽而促狭地眨了眨眼:“故事是经由人传唱下去的。如果很多年后,也有人传唱我们的故事呢?”
诺兰摸了摸下巴,认真地说:“那一定会是个好结局。”
木偶戏落了幕,看戏的孩子们却嚷嚷着不肯走。藏在幕布后的老板终于受不了了,从幕布上方探出个脑袋,凶巴巴地对那群孩子说:“快回家!不然就让拉诺萝拉把你们抓起来送到冰原去!”
拉诺萝拉这个名字一出来,孩子们立刻作鸟兽散,你推我搡地跑开了。
转瞬间,帐篷前就剩下了白薇和诺兰。
白薇目光一转,发现舞台下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一道纤细的背影,披着斗篷,斗篷下露出了半截宝蓝色的裙踞。
忽然,那人转过身来,与白薇打了个照面。
白薇不禁一愣,那女人正是刚刚皇家剧院里《蝴蝶夫人》的主唱,她脸上还带着演出时的浓妆,身上的演出礼服也还没换下。
女人大方地冲白薇绽开了一个笑脸,她的五官明媚生动,只是眼角的细纹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
接着,那女人微微屈膝,向白薇行了一个老式的宫廷礼。
白薇一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松胡广场上的礼乐小队吹着喇叭,踢踏着舞步从这里穿过。
待礼乐小队走过,蓝裙女人早已不知所踪。
“诺兰,你看到她了吗?”白薇下意识问身边的人,“唱《蝴蝶夫人》的那位女士。”
诺兰点头:“看到了。”
不知怎的,白薇忽然想到了今夜包厢中突然出现的蝴蝶。她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剧院的?”
诺兰说:“我听到包厢外有你的声音。”
白薇呆了呆,她在包厢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一不受控制的就是呼吸和脚步,诺兰难道分辨得出她的呼吸和脚步声?
诺兰看穿了她的疑惑,于是耐心地解释:“一个人可能发出的声音很多,譬如手臂摩挲过衣料,前后脚掌落地的轻重,习惯性甩头时带起的头发的摩挲,这些都可以被捕捉到。每一个人的举手投足和生活习惯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注定了每一个人自带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
白薇只觉得不可思议:“你能分辨得出每个人?”
“不能。”诺兰实话实说,“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揣测其他人的细节,也不会记住那些无关的细节。”
可是他记住了她的所有细节。
白薇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频率。
心跳虽快,但面上不露分毫,她故作镇定地看着诺兰,却不知为何,诺兰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写满了愉悦。
白薇不明白刚刚她的哪一句话取悦了诺兰,但她清晰地感受到,这次碰面以来,诺兰似乎比以往更爱笑了一些。
至少今夜在她面前,他笑了不止一次。
这与她印象里面无表情的诺兰不太一样。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诺兰更令白薇心动。
她稳了稳心跳,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问的是什么:“你看到蝴蝶了吗?一群蓝色的蝴蝶,它们撞开了你包厢的幕帘。”
“没有,”诺兰有些意外,“我没有看到你所说的蝴蝶。”
诺兰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你呢,你为何会走到了我的包厢外?”
先知书指引着他来到了皇家剧院,那么她呢,是什么带着她来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