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马车
塔楼小屋里的壁炉刚刚燃起, 一小团一小团的橘色火苗毕毕剥剥地跳动在柴火上。桌上的水壶嘤嘤地叫嚣着,壶肚里滚着刚刚烧开的热水。
“红茶可以吗?”白薇打开了一个茶包。
蓓姬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有酒吗?”
白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蓓姬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就一杯水吧。”
白薇将水壶内烧开的水倒入杯子, 递给蓓姬, 自己又倒了一杯热水,将玫瑰茶包放进杯中。
蓓姬托腮看着白薇:“你来这里之前, 应该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吧?”
“嗯?”白薇正用茶勺搅拌着杯中的茶水。
“我能嗅得出来, ”蓓姬皱了皱鼻子,喟叹道,“那种藏在骨子里的优雅和矜持。”
眼前的黑发少女脊背挺直,颈项婉转, 举手投足皆是涵养。她并不自知,但蓓姬知道,这样的气质和仪态只有经过长年累月的教导与练习, 才能严丝合缝地融入生活, 成为习惯的一部分。
这是简陋的小屋和磨了边的裙子所无法掩盖的。
更遑论此刻, 少女穿着酒红色的礼裙,肩颈秀丽, 仪态万方。
裙衬人, 人映裙。
“那位送你回来的绅士是你的爱人, 对吗?”蓓姬问。
白薇握着茶勺的手一顿, 杯子里的水溅出来了两滴。
“他是我的朋友。”白薇语气淡淡。
“朋友?”蓓姬挑了挑眉, “为什么我的朋友不会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看我呢?”
白薇眼睫低垂, 并不说话。
“只是单纯朋友?”蓓姬舔了舔嘴唇, “如果你不要, 那我可下手了啊?”
白薇下意识一绷,瞬间抬眸。
蓓姬促狭地笑了起来:“看吧, 舍不得了。”
“你喜欢他。”蓓姬笃定地说。
“别乱说。”
“啧,年轻人。”蓓姬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和这样英俊的绅士两情相悦,才不会像你这样磨磨唧唧。”
“如果是我,今夜我就不会回来了。”蓓姬笑嘻嘻道,“不管怎么样,先睡了他。”
白薇心尖一跳,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她在鸟居做过的那个春梦。梦里她胆大妄为、矜持全无,梦里的诺兰温柔克制,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致于她现在还能记得那个男人滚烫的温度以及他利落的肌理线条。
打住。不能再想了。
白薇别开目光:“你说你是来告诉我孩子走丢那晚的事。那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
“噢……”原本兴致勃勃的蓓姬扫兴地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
“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最后走的。”蓓姬说,“但是我离开帐篷的时候没留意周边的情况,也许我看到了什么,但是没放在心上。”
白薇不免失望,却听蓓姬又道:“虽然我没注意到,但是你比我细心,你可以自己来看。”
说罢,蓓姬伸手覆上自己的右眼,毫不费力地抠下了眼珠子。
白薇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洒出了大半:“你……”
然而并未出现白薇所预想的血肉模糊的场面。蓓姬的右眼窝里是一块光滑的乳白色肌肉,没有血管、没有肌理,那一小块肌肉缓缓地脉动着,仿佛一张小小的温床,蕴养着这颗眼珠子。
“喏。”蓓姬把眼珠递给白薇。
“怎么?”蓓姬瞥了白薇一眼,“安格鲁没有跟你说吗,我的本体是一颗眼珠。”
白薇愣愣地看着躺在蓓姬掌心的眼珠子。与其说那是一颗眼珠,不如说它更像一颗小小的星星。那颗珠子里,似乎流动着星辰的光彩。
珠子虽然脱离了眼窝,但白薇能感受到它的生命。
它是活的。
白薇强压住心内的震惊,问:“我该怎么看?”
“拿着它。”蓓姬说。
白薇照办。瞬间,那颗星星如有生命般钻入了她的掌心。就在肌肤与眼珠接触的刹那,她感到一股浩瀚而温柔的力量顺着她的掌心,涌入了她的心脏。
仿佛陷入了一张绵软的大网,白薇的视线渐渐模糊,光和影飞速交织。当她的视野再度清晰,眼前已不是狭小的塔楼,而是一片落雪的广场。
白薇一个人站在马戏团的帐篷边,杂技组的其他成员已经率先去往了马车棚,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不甘寂寞地陪伴着她。
这是蓓姬的视角。
白薇试着动了动脚,发现她并不能随意走动,她只能遵循蓓姬那晚的活动轨迹。于是她不再尝试控制这具躯体,只用眼睛留意四周的动静。
深夜的松胡广场空荡荡的,除了马戏团的帐子,其他表演的帐篷都已拆空。此刻,就连马戏团的帐篷里也空无一人,想来萨拉的孩子已经被带走了。
从蓓姬的视角能看到整个松胡广场,以及马戏团帐篷的大部分,可是白薇并没有看到萨拉描述的那个行踪诡秘的黑眼女人。
难道来晚了?
这时候,蓓姬动了。她打着呵欠,慢悠悠地往马车棚的方向走去,应是打算和其他马戏团成员一同回查令街58号。
白薇凝神打量着四周。通往马车棚的路上依然没有人,厚厚的雪地上连多余的脚印也没有。就在白薇即将抵达马车棚时,她终于在这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上发现了一处不同。
在距离她不远的街边,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
在这样飘雪的夜里,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尤为突兀。驾驶座上,马车夫握着缰绳的手停滞在半空,拉车的马也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仿佛他们周边的时间凝固了。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白薇无法看清那车夫的样貌和神态,但她从车厢外的烫金花纹里认出了这辆马车背后的主人——那花纹构成了巴克家族的族徽。
巴克勋爵,正是那位抛弃了萨拉母子的贵族老爷。
卢克说,那位勋爵大人派人尾随萨拉母子,并在当夜诱拐小麦克,把他骗上了马车。
那么眼前这辆马车,极有可能就是载着小麦克的那一辆。
白薇恨不得脱离蓓姬的身体,飞奔向那辆马车,可惜这是蓓姬的记忆,她只能跟着蓓姬的步伐,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她越来越远。
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沫刮向那辆载着小麦克的马车。呜呜的风声听起来像女人的哭泣,惊悚又凄凉。
就在马车即将消失在白薇视野内的最后一秒,白薇忽而产生了一个疑惑。
太安静了。车厢里没有孩子的声音。
哪怕一声低低的啜泣也没有。
突然白薇眼前一阵晃动,光和影旋转着抽离而去,她再睁眼,松胡广场和马车不见了,入目的是她熟悉的塔楼卧室。
“有线索了吗?”蓓姬百无聊赖地托着腮,问道。
白薇静默了一瞬,将眼珠子递还给蓓姬:“有些收获。”
“你知道孩子去哪了?”蓓姬熟练地把眼珠子按回去。
“不知道。”白薇摇头,“但我想,我知道接下来我该找谁了。”
蓓姬狐疑地眨了眨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塔楼下的大门口传来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薇!你自己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在松胡广场等你等到了现在!”
白薇和蓓姬皆一愣,面面相觑。
是安格鲁。
“别躲了!我看到你房间的灯亮了!阿嚏——冻死老子了——阿嚏——”
蓓姬惊叹地鼓了鼓掌:“薇,好样的,你为了那个英俊的绅士,放了安格鲁鸽子?”
白薇来不及换裙子,提着裙踞就往塔楼下跑。怎么回事,她明明没有在皇家剧院外看到安格鲁和他的珊瑚马车,怎么就成了安格鲁空等了她一晚上?
她奔出塔楼,冷不丁迎面有一团小东西撞在了她的腿上。她脚步一顿,意外地看到了那夜撒了她一头玫瑰花瓣的蓝眼孩子。
“没事吧?”白薇蹲下身把孩子从雪地里扶起来。
那孩子呆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白薇这才想起来,他是雪孩子,不会有反应的。
“薇!”安格鲁气鼓鼓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叉着腰瞪向白薇。
这声怒吼中气十足,引得内院和楼上的窗口瞬间挤满了人头。
院子里,毫不意外地响起了希德贱嗖嗖的声音:“哎呀呀,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来赌一赌薇会跟谁,是我们风流倜傥的莱昂老大,还是我们玉树临风的巧手安格鲁?下注下注,买定离手!嗷——”
五根细长的钢针像箭矢一样精准无误地扎入了希德的屁股。
白薇不顾院子里的喧闹,皱着眉头看向安格鲁:“你说你在皇家剧院外等我了?”
“你说呢?”安格鲁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从剧院里出来,根本没看到你。”
“你瞎吗?我就停在剧院的左侧门。”
白薇回忆了一下,当即坚定地摇头:“没有,你没有在那里,我不会记错。”
安格鲁正要开口,突然又打了个喷嚏。
白薇忽而眉心一蹙:“你别动。”说罢她伸手抓住了安格鲁的领口。
“你干嘛?”安格鲁瞬间警惕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忘形了,薇是什么人?那可是徒手撕碎了坎昆喉咙的人呐。
瑟瑟发抖的安格鲁没有等来白薇的怒气。
黑发少女捻了捻指腹的粉末:“安格鲁,你今天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什么?”安格鲁茫然。
“比如,蝴蝶。”白薇说,“蓝色的蝴蝶。”
她拍了拍手,把手中的粉末拍散,同样拍散的还有一只小小的蓝色的蝴蝶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