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眼珠
丰厚的定金让整个黄金谷马戏团振奋了起来, 众人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筹备接下来的表演。
希德在喷泉中抛着彩球,恨不得化身小丑去到麦昆先生的场子。
“麦昆先生一定出手阔绰。”希德心痒难耐,“一个小费就能顶我们一个礼拜的收入。”奈何他只是个雕塑, 除了留在院子里看家, 哪儿也去不了,真是亏大发了。
姑娘们兴奋地聚在练舞室里, 叽叽喳喳地比划着明日要穿什么样的裙子, 该选哪一支舞才不辜负了这样的好机会。金币和小费倒不是最吸引人的,那些俗物在英俊的麦昆先生面前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杂技组也不甘落后,空中飞人、蒙眼扎飞镖、赤身钻火圈……十八般武艺全往台上凑。
大伙儿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安格鲁盘腿坐在舞台边的阴影里, 皱着眉头缝补一条破破烂烂的黑色亮片短裙。
“这得玩儿多大才能把裙子糟蹋成这样?”安格鲁一边灵巧地穿针引线,一边啧啧称奇。
“四号先生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想到骨子里是个烈性的。”安格鲁偷着眼瞥向坐在一旁的白薇, “我原以为在床上, 他该是被压着的那个, 没想到啊没想到。”
能徒手撕碎坎昆喉咙、把格斗组的大男人们揍得嗷嗷叫的小猫儿竟也有被压制的时候。
白薇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被压着的那一个?”
安格鲁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半晌后凑过来, 压低嗓子道:“塔楼那么小的地方, 不够你们发挥的吧?”
真是越说越离谱。若在以往, 白薇一定会羞红了脸, 勉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与这没脸没皮的家伙据理力争。但正所谓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如今的白薇早已练就了堪比铁壁铜墙的厚脸皮。
“那是自然。”她轻飘飘地说,“我看杂技组这个大厅不错, 不如给了我,也好让我发挥啊?”
安格鲁惊得瞪大了眼,好似头一次见到这样不要脸的人。
白薇暗自轻笑了一声,抬抬下巴:“你这缝的,不会让蓓姬看出破绽吧?”
年轻的裁缝眉头一蹙,把背一挺:“你可以觊觎我的地盘,但不能侮辱我的技术。”
“拿去!”安格鲁把裙子丢进白薇怀里,“谅蓓姬有十个眼珠子也看不出来你和四号先生拿这条裙子干了什么!”
白薇抖了抖裙子,站了起来。
“诶。”安格鲁忽然叫住了她,“蓓姬这几日情绪不大好,你小心些。”
白薇惊讶地回过身:“发生了什么?”
安格鲁耸了耸肩:“大概是被某个野蛮的家伙从温柔乡里拽了出来。”
嗯?白薇没听明白。
安格鲁笑起来:“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白薇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往蓓姬的房间走去。
蓓姬的房间在杂技大厅三楼,正对着白薇的塔楼。白薇踩着木质楼梯走到了蓓姬的房门前,轻轻敲了两声。
里面没有动静。
白薇加大了敲门的力道,然而里面依然没有回音。
蓓姬还在睡么?
白薇正准备轻悄悄地离开,冷不丁从门内传来了狰狞的呜咽声。
她一惊,当即破开房门,冲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昏暗,几缕微弱的光从窗帘的缝隙挤了进来,照到了房间内唯一的一张软床上。白薇适应了一会儿,才找到了蓓姬的位置。
蓓姬躺在床上,瞪着眼望向天花板,浑身无意识地抽搐着。
白薇扑至床沿,按住她痉挛的手:“蓓姬!蓓姬!”
床上的女人听不见她的呼喊,抽搐得更厉害了。眼见蓓姬的脖子青筋暴起,皮肤下的血管几近破裂,白薇一咬牙,一掌劈向她的颈侧。
蓓姬颤了颤,停止了抽搐。
“蓓姬!”白薇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唤醒她的神智。
过了许久,蓓姬瞪圆的眼珠逐渐收阖,急促的呼吸也开始平复。
“薇?”蓓姬茫然地转过头,看向了床沿的白薇。
蓓姬吃力地坐了起来,白薇连忙在她的腰后垫了个枕头。
“抱歉,我好像又魇住了。”蓓姬撩开凌乱的长发,“吓到你了吧?”
她看上去苍白极了,不复平日的明艳。大概许久没有摄入水分,她的嘴唇龟裂开,像干涸的沙地上一抹蜿蜒的沟壑。她的脸和脖子湿漉漉的,那是痉挛时渗出的汗。
大概蓓姬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于是她够了够床边的小坤包,从里头抽出一支女式香烟,含进嘴里。
“不介意吧?”蓓姬问。这只是一句例行的客套话,她已伸手去拿打火机。
“介意。”白薇说。
蓓姬拿着打火机的手微一顿,不过片刻,她手中的烟就被抽掉,打火机也被收走。她呆呆地看着白薇走到窗前,哗地拉开窗帘,接着又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拿着水杯回到了床边。
如果放在以往,有人胆敢从她手中夺物,她一定会当场发火,但出乎意料的是,此时她的脾气一点也没有被点燃。她握住白薇递过来的水杯,身体和精神上的毛躁竟奇异地得到了安抚。
她缓慢地喝了一口水,干渴的感觉立刻涌了上来,于是仰起脖子,大口地往下吞咽。一个不察,她狠狠地呛住。
“慢一些。”白薇轻拍她的背,温和地往下顺了顺。
蓓姬把空的水杯放到一旁,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边的水渍:“你怎么来了?”
白薇把黑色的裙子递了过去:“还给你。”
蓓姬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我做什么,送你了。”
“不不不。”白薇连连摆手,耳根蓦地有些发烫,“我也没有什么机会穿。”
蓓姬勾了勾唇:“谁说没机会,不想穿出去,那就穿给自己看,或者穿给……”她顿了顿,没有往下说,然而眼中的促狭与玩味已将答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白薇面前。
白薇好似没听懂,只问道:“你刚刚那样,不是第一次了?”
“是啊,老毛病了。”蓓姬懒洋洋地说,“总会梦到过去的一些事情,不太愉快,一不小心就走不出来了。本来这病症已好多了,最近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发作,实在烦人。”
什么样的梦这样可怕?这是蓓姬的过往,白薇无意探究,可蓓姬却似乎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被吓到了吧?”蓓姬笑看着她。
白薇恍然。彼时在塔楼内,她见蓓姬当场抠下了眼珠,确实受了些惊吓。
“静物觉醒的,比如希德、安格鲁,他们都是完整的、独立的,但我不是。”蓓姬的眸光冰冷而平静,“我是从主人身上剜下来的。”
白薇一惊。
蓓姬笑了笑,继续说:“我的主人亲手将我剜了下来。他大概恨透了我,否则怎么会一刻也不容许我待在他的眼眶里。”
“我的觉醒正是因为他的恨。”
强烈的愿望和祈盼能让一尊冰冷的雕塑觉醒,而刻骨的厌憎和仇恨也能让一对血淋淋的眼珠获得生命。
阳光从窗子外洒了进来,落在蓓姬银色的长卷发上,衬得她的脸越发苍白。她看上去单薄极了,透着一股冰冷而决绝的美。
白薇不说话,握住她冰凉的手,搓了搓,往她的手心里呵了一口热气。
蓓姬垂下眼,对上白薇的眸子。半晌,她笑了起来:“我该感谢他,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他浓烈的恨意折磨了她许多年,但她尝试着克服。她知道,自己在慢慢变好。
“你会克服的。”白薇说,“刚刚就是你自己醒过来的。”她打了那一掌,但唤醒蓓姬的是她自己的意志。
“你可以回忆一些愉快的事情,让它们终结梦魇。”
蓓姬的神色突然古怪了起来:“有时候确实管用,但最近梦里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白薇好奇:“比如?”
蓓姬张了张嘴,始终无法将梦魇终结时的那一幕说出口。
最后一幕里出现了一张又蠢又木的倔狼脸,那个不解风情的冰原狼闯入了她的梦境。
“不是什么好东西。”蓓姬僵硬地说,“那简直是另一个噩梦。”
***
黑莓从鸟居的窗户飞入诺兰的卧室时,发现他不在。
它扑棱着翅膀找了一圈,终于在卧室连结的另一半空间里找到了它的主人。
近日来,诺兰不知抽了什么风,不爱鸟居里宽敞的卧室,偏要去挤白薇的寒酸塔楼。此刻,他正躺在那张小得可怜的单人床上,不知想些什么。
“诺兰!”
然而并没有人搭理它,诺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目间带着它看不懂的神色。
虎皮鹦鹉蹦上了枕头,伸出翅膀戳了戳了他的脸。
那张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困惑,接着,浅碧色的眼眸对上了黑莓的眼睛。黑莓清楚地看到,那碧色的眸子竟微微慌乱了起来,很快,诡异的红晕爬上了他的脸颊。
“诺兰,你在想什么?”黑莓歪着头,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你这是……害羞?”
“你是在害羞吗?!”
还没等它探究出个所以然来,一道可怕的劲风扇了过来,它躲闪不及,啪地摔下了床。
诺兰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沉郁地盯着地板上的虎皮鹦鹉。
“什么事?”
黑莓委屈地爬了起来,从口中吐出一团小小的黑雾。
“喏,彩虹巷里确实是有幽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