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造物
如果有一天, 他的心脏可以不受地火炙烤。
那么他还会憎恶这个世界么?
少年浅碧色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茫然和一闪即逝的渴望。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直到阿方索不敌困意沉沉睡去,白薇也没能等来他的答案。她在心内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掩上了房门。
藤蔓里的世界已至午后, 小楼里安静极了。
墙壁上,无数面镜子折射着穹顶的微光。光影打在地板上, 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轻轻荡漾着。窗外微风浮动,引得树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草木芬芳。
无怪乎阿方索贪恋这里。
然而,白薇清楚地知道, 若不能妥善处理地火,无论身在何处,对于阿方索而言都是地狱。其实他早已有了答案, 只是不敢说, 好似一个卑微的愿望, 说出来便要烟消云散了。
白薇简单地清理了身上的伤口,换下被地火烧糊的外套, 裹着毯子下楼查看黑鸟的伤势。黑鸟小而滚圆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愈合, 撕裂处长出了淡粉色的新肉。
恢复得倒是快。白薇终于放下心来。
恰这时, 有人敲响了鸟居42号的房门。
藤蔓里除了他们, 竟还有其他人?
白薇脚步微顿, 片刻后, 她还是走到门边, 打开了大门。
一身亚麻长袍的千面站在门廊下,温和地看着白薇。
白薇挑眉:“你是千面还是王后?”
门外的男人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唉, 看来这一遭是永远过不去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铜戒,戒指顶端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
“我用地火焚毁了她的□□,但火里留下了这个。”男人说,“我也是头一回与这种异变的生物打交道,不知道这枚戒指是否有古怪,所以还是把它带了出来。”
白薇皱眉看着那枚古旧的戒指,莫名有些抵触。
千面觉察到了白薇的情绪,于是将戒指收了起来:“总之血疫的源头暂时是消除了,其余小部分感染者趁乱跑出了王宫,是死是活,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是怎么进到这个空间的?”白薇却更关心这个问题。她本也没打算隐瞒行踪,车夫将他们送回花鸟市集后必然会向千面汇报他们的去向,但即便知道鹦鹉小铺里藏着一条通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到相同的空间。
“莫非你是这里的主人?”白薇把心底的猜测说出了口。
千面摸了摸下巴,斟酌道:“这个空间是我造的。”
“传闻在这片大陆以东的海域之外,有一个国度,那里存活着许多古老生物,其中有一兽,以梦境和意念为食,能够根据人的欲望编制幻境。我听来觉得有趣,于是便花费几年时间造了一个。”
造了一个?
白薇愕然,他所说的,莫非是千年蜃?
她心中再次升起怪诞的念头,斯芬克斯迷宫与现实世界似乎总有那么些联系,可每当她以为迷宫中的世界或许真实存在时,现实又将二者的不同摆在了她面前。
现实中的鸟居,是活生生的千年蜃,而藤蔓的世界若真如千面所言,则是人为制造的机巧之物。
千面又道:“我虽造了它,但并没有将它随身带着,这么多年它自己游荡在各个大陆。这一次在花鸟市集见到它,我也很惊讶,所以严格上来说,我应该不能算是它的主人。”
这下白薇倒有些诧异,藤蔓幻境的主人另有其人?
“不请我进去坐坐?”千面笑眯眯地问。
白薇侧了侧身,将千面让进了屋子。
小楼内,满墙大大小小的镜子颇有些壮观,千面不由驻足。他似有些震撼,好半天才道:“这个房子,是根据谁的意念生成的?”
“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那只傻鸟。”千面转头看向白薇,“所以,是你?”
白薇没有否认。
千面笑了起来:“有趣。”
哪里有趣,白薇不明所以。
千面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慢悠悠地说:“这个房子,我很喜欢。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一幢千面无法拒绝的房子。这里的细节过于真实,真实到我甚至以为你曾经和千面生活在一起。”
白薇正低头泡茶,闻言眉心一跳。
“可是千面不像血族那样可以制造许多同族,世上只得一个千面。我很确定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位不是我,那么,又会是谁呢?”
茶好了,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
千面接过陶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红茶,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茶。”白薇往茶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先前我曾想,你到底来自哪里。”千面似乎对红茶很感兴趣,又低头喝了一口,“域外?或者海那一头的未知大陆?至少厄尔蒂斯以及相连的大陆没有这样黑发黑眼的面孔。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看着你,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他笑叹一声,似有些感慨。
白薇愣了愣,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千面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他挑起了白薇当前最关心的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理地火?虽然大部分火苗已被那小子收起来了,但外头还有些零散的。”
“你呢,”白薇不答反问,“你打算怎么办?”
千面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说:“我原先想永久地封印地火,让它不能出现在人类世界,但经历了这几次风波,我想我可能得放弃这个打算了。”
“地火如果只能附着人体,依靠人类的血肉之躯来控制,那么它注定无法被隔绝。”
人类的生命是那样脆弱,怎么可能长久做得了地火的容器?一个容器损毁,就得寻找下一个,周而复始。而每一个容器也不能保证能不让地火外溢,流散出去的地火依然会造成这个世界的能量失衡。
千面叹了口气:“地火毁也毁不掉,藏又藏不起来,看来这片大陆终将难逃浩劫。”
白薇看着眼前面容愁苦的男人,蓦地有些恍惚。同样是千面,眼前这位与诺兰实在很不一样,至少诺兰绝不会为了这个世界是否毁灭、人类是否存亡而苦恼,他是冰冷的,疏离的,极少有东西能真实触动诺兰的情绪。
她以为,冰冷是千面固有的标签,却原来并不是这样。
“如果毁不掉,也藏不住,那不如就放它出来吧。”白薇说。
千面愣住,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你知道地火四溢的后果吗?”
白薇却道:“你担心的不外乎万物受到地火能量的影响,发生不可控的异变,从而导致世界失衡。那么如果我告诉你,这场异变并不必然导致世界失衡呢?”
“动物、植物、静物受到能量波动的影响,确实可能发生或多或少的异变,或许可以称之为‘觉醒’。与此同时,巫师、黑魔法师以及其他族裔随之兴起。当足够多的觉醒发生,新的制衡也会逐渐形成。”
“这个世界不会完蛋,它会获得新生。”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暖洋洋的。
白薇的声音轻缓而坚定,几乎与窗外树叶的窸窣声融为一体。
许久之后,千面问:“你见过那个世界吗?”
白薇笑了笑,反问道:“你见过魔法大爆发吗?”
不等千面回答,白薇已自顾答道:“我没见过,但我想,或许我有机会见到了。”
千面蹙眉盯着白薇,不禁陷入沉思。须臾,他的眉头舒展开,饶有兴味地问:“那么,应该怎么做?”
“得先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白薇说。如果要放出地火,自然不可能放任地火在大陆横行肆虐,总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将火圈住。
千面点了点头:“这个地方最好不能让外人轻易靠近,如果外观上具有储火的合理性,那就更好了。”
白薇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我知道有个不错的地方。”
“哪里?”千面侧目。
白薇却不着急说出那个地方,她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要求:“只是我有两个条件。”
千面颔首:“你说。”
“我要取走一蓬地火,我还要阿方索活着。”
千面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取走地火倒在其次,你拿什么保证他一定能活下去?他的心脏早已被地火烧得千疮百孔,本就活不了几年,就算现在把地火从他身上释放出来,也没法保证他能活得更久,充其量只能减轻他的痛苦。”
顿了顿,千面似有些不忍,于是缓和了语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就是事实。”
“我知道。”白薇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下,千面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原来你早就想好了的。”这才是她的目的,一步步诱他走到这里,然后诓他上贼船。
“你想过,或许地火离开他的心脏就会到处乱烧吗?即便能把地火从人体剥离,可能也难以脱离他的心脏。”千面毫不留情地说,“甚至,如果需要取他的心脏才能完成地火的转移,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谁知白薇平静地说:“想过。”
千面失笑:“那你凭什么认为,他没有了心脏还能活下去?”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不是不能活。”白薇垂下眼睫,淡道,“如果有人愿意给他一颗心脏呢?”
千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一个疯子:“那给出心脏的那个人怎么活?”
白薇轻轻笑了:“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
千面的瞳孔中变换了无数情绪:“你到底……”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白薇定定地望向千面。
千面一瞬颓然:“你这样,到底值不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亡命徒。
“值得的。”白薇说。
“况且,事情未必糟糕到那个地步,你说是不是?”
微风吹过,窗外树影婆娑。
这仿佛是午后最平常不过的一场谈话,甚至连分歧也没有持续多久。
二楼的走廊上,有个安静的人影席地而坐。
他悄悄地挨着栏杆,下意识用毯子裹紧自己焦黑的身躯。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尚未愈合的丑陋的胸口,心内酸涩难当。
值得吗?
她连命都不要了么?
是为他值得,还是为诺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