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雕刻
芬提着马蹄灯, 扛着兔首雕塑往楼上走。
木质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响,似是承受不住一人一雕塑的重量。
最后,芬停在了阁楼前。
这是个上了年岁的阁楼, 正中央悬着一盏老式吊灯, 四壁的墙纸都已斑驳,好几处甚至整块剥落。东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相框, 相框里什么也没有。
阁楼只有一扇菱形小窗, 正对着后院。白薇想,她在后院里看到的灯光,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统共两把椅子、一张四角长桌。那张桌子看上去是阁楼内最新的家具, 桌上铺着整洁的白布,桌子一角从高到低地码着一排斧凿类器具,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芬将马蹄灯挂上门边的铁架, 接着把雕塑放在了那张长桌上。
这是白薇第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静观这座雕塑的全貌。它保持着匍匐的姿势, 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女人的美背纤腰与鱼尾的婀娜半身。兔首人身鱼尾的怪异组合竟意外地显出美感来。
这一看, 便移不开眼了。
“嚯,先前真没看出来, 这个雕塑这么性感。”蓓姬啧啧赞道, “你瞅瞅那腰臀比, 再看看那曲线, 也不知这是哪个雕刻师的杰作。”
“尤物。”蓓姬下了结论。
芬显然也沉醉在雕塑的线条美中, 他抚过雕塑的纤腰, 又顺着腰部往下, 流连在丰满圆润的臀部。
他的神态是那样温柔, 仿佛掌心抚过的是他的情人,以致于当他从桌上那排器具中抽出了一柄凿子时, 无人觉察出不妥。
可下一瞬,他挥动手臂,狠狠凿向了雕塑的腰部。
凿子撞击石头的声音尖锐而短促,在这样寂静的深夜,尤为刺耳。
白薇和蓓姬都被这一下惊得没了反应,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优雅的男人不遗余力地凿着雕塑的腰。
叮,叮,叮。
一下接着一下,又准又狠。
芬依旧是那副谦和温柔的模样,可他手中的力量却野蛮而狠辣。
“他疯了么?!”蓓姬声音发颤,“好好的雕塑,为什么要砸了它?”
白薇不懂雕刻,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仿佛芬凿着的不是雕塑,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原本完美无瑕的腰部很快出现了裂痕,不一会儿就被砸了个稀烂。
转眼间,雕塑断成两截。
芬静静地凝视着断裂的雕塑,片刻后换了个榔头,一把砸向了鱼尾的中部。
他把雕塑的上半身和下半截鱼尾挪到一旁,抱着凿下来的臀部端详起来。半晌后,他换了小个头的凿子和锉刀,细细地雕琢那段腰臀。他的手指灵巧得不像话,三两下便将碎裂的部分恢复如初。
他不止修复了碎裂的地方,还将鱼尾的痕迹也消去,甚至补上了细节、调整了曲线。
待一切竣工,呈现在长桌上的是半截属于女人的腰臀。
新的雕塑和原先那个比起来,线条更流畅,体态更婀娜,比例更完美。
蓓姬已然忘了刚刚砸雕塑时吓人的场面,她完全被芬的手艺折服,下意识喃喃道:“原来那个技术高超的雕刻师就是他啊……”
白薇却盯着被冷落在角落里的那两截雕塑。
原本匍匐着的上半身翻转了过来,兔首恰对着白薇的方向。它依然闭着眼睛,双手平举,指尖残留着干涸的泥印。
在泥地里写下那个名字的,是你么?
白薇突然害怕听到答案。
芬做完了这一切,缓缓伸了个懒腰。他把废弃的两段雕塑收拢,熟练地用盖在桌上的白布包裹起来,又取下铁架子上的马蹄灯,一手提灯,一手拎着包裹,走出了阁楼。
白薇二人躲在马蹄灯中,跟着芬回到了小楼的入口。男人打开门,走下台阶,将把白色布包裹着的雕塑废料扔在了院子边缘的草地上。
“蓓姬,趁现在。”白薇当机立断,“跳下去!”
蓓姬却道:“不行,就差一点儿我们就能摸到真相。如果这时候半途而废,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你冷静听我说,”白薇无奈,“真相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戏团的未来,莱昂的下落,以及你的安危。
蓓姬说:“如果我们被发现了,你就从我的本体抽离出去,不会有事的。”
白薇气结:“我是这个意思么?”
“我明白的。”蓓姬笑起来。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几句争执间,芬举着马蹄灯走上了台阶。他跨进门来,再次落了锁。
只是不知下一次开锁,会是什么时候。
这一次芬没有去阁楼,他直接去往了二楼的卧室。
他进卧室后没开灯,只借着马蹄灯微弱的光脱掉了外套,接着又脱去了衬衣、裤子。
很快,他身上什么也不剩了。
他赤着身体走到房间内的一面镜子前,抬起胳膊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
藏在珍珠里的两个女人一时无言。
今夜委实太过离奇。
“他……身材不错。”蓓姬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
芬的身体确实漂亮,肌肉匀实却不夸张,每一块肌理都显得恰到好处,马蹄灯泛白的光给他的身体打上一层淡淡的蜡,令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蓓姬忍不住道:“他还要看多久?”这个男人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肉-体已足足半个钟头,她从未见过这样自恋的男人。
蓓姬刚说完,镜子前的男人突然动了。
他一拳砸向了镜子。镜子龟裂开,血顺着裂痕淌下来。
“我的乖乖!”蓓姬吓得心肝都要跳出来,“行了我知道了,这家伙就是个疯子!”
白薇也吓得不轻,她看不清芬的表情,只见他在碎裂的镜子前站了一会,便往房间内的大床走去。他掀开被子躺进去,伸臂搂住了枕畔的什么东西。
“蓓姬,”白薇心口发颤,“床上好像……有人。”
“床上原本就躺着一个人!”
自进入这个卧室,她们谁也没有发现屋子里已有人。而现在,距离她们不远处的床上,竟悄无声息地躺着一个人。
蓓姬不可置信:“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那个人的气息?”
白薇再次沉默。
为什么感受不到气息呢?
也许根本就没有气息。
白薇依稀辨认出,床上的是个女人。海藻般卷曲的长发垂落下来,摇曳在床沿。
女人脖子以下盖着被子,一只手伸出了被子,此刻正被芬执在掌中。
男人低着头,温柔地摩挲着女人的手背。
白薇以为,床上的两个人也许会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
芬整了整被子,侧身面对着女人,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了芬匀长的呼吸声。
此时大约过了凌晨四点,窗外依旧漆黑。
穿堂风呜呜地吹,隐隐夹杂着夜枭的啼鸣。
蓓姬心有余悸:“薇,今晚的事情,你想明白了吗?”
过了许久,蓓姬才等来白薇的回答。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透着疲惫,“但我想,第四具尸体应该很快就会出现了。”
蓓姬色变:“你是说床上那个……”
白薇摇了摇头,她头一次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蓓姬,”白薇忽然问,“你能不能看出来,芬的本体是什么?”
蓓姬愣住:“他不是人类?”
“你觉得他是人类么?”
蓓姬语塞。此前她不觉有异,现在经白薇这么一提醒,她再看芬,便觉得哪哪都透着古怪,这个男人身上的某些特质似乎真的符合某些古老族裔的特征。
但具体是什么,蓓姬便看不出来了。
白薇赶在天亮前从蓓姬的本体中抽离了出来。甫一睁眼,她便对上了一双绿荧荧的眼睛。
虎皮鹦鹉伸着脑袋杵在她眼皮子底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黑莓?”白薇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黑莓哼哼两声:“诺兰出门前嘱托我,让我来瞅瞅你有没有好好睡觉。”
“看样子,你没有呀。”它看着白薇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出门告状。
“诺兰呢?”白薇想起,半夜醒来时诺兰便不在,不知去了哪里。
“他去找莱昂了。”黑莓说。
白薇一愣。
黑莓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你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嘛。求偶期的雄兽要是连这点问题都处理不好,那他也太没用了。”
白薇摸着颈间的坠子,愣怔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飞速地转身打开了门。
黑莓见白薇不说话,反而要出门,当即扑扇着翅膀跟了上去:“诺兰让我好好看着你!”
“哦,看着我什么?”白薇随口问。
“看着你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
“好的,知道了。”
“别以身犯险。”
“嗯。”
“不可以看别的雄性生物!”
最后一句不是诺兰说的,是它自己加的。
黑莓话还没说完,房门已砰地在它脑门前合上,险些夹到了它的喙。
它懵了懵,接着炸开了毛。
“女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生物!”
白薇从塔楼飞奔而下时,院子里的花草虫兽都醒了。
“我就知道,蓓姬怎么会有事呢!”安格鲁抱着胳膊笑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整个马戏团都知道,他在杂技大厅里踱步了一夜,只大家都不提。
昨夜,谁又能安眠?
希德笑眯眯地立在喷泉中央:“我收到布莱恩传来的讯息,他很快就要回来了。据说,他找到了莱昂的不在场证明。”
这可真是意外的好消息。
庭院的气氛瞬间松快了起来。
“这次莱昂回来,一定要给他好好地记上一笔!”希德恨得牙痒痒。
白薇笑了笑,可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始终没有落地。
***
国王十字街的连环凶杀案因嫌疑犯越狱而愈发棘手,负责侦办该案的霍尔警官亲自出马缉拿逃犯,于是多伦方面的部署只得另择他人。
这烫手山芋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卢克手中。
这天下午,卢克正焦头烂额地翻阅案卷材料,一封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信封上盖着摄岚街的邮戳。
卢克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
这封信,终于来了。
他裁开信封,取出信纸。
纸上只三行字:
国王十字街咖啡馆,
雕刻师,
芬。
卢克的眉头皱了起来。
两天后,摄岚街警署接到报案。
一位清洁工在国王十字街的街角发现了第四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