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遗弃
白薇再次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蝶巢。她被那颗小茧吐了出来,跌落在绵软的巨茧上。
蝶巢的光蓝幽幽的,笼着白薇面前的摩罗夫人。
摩罗夫人已经恢复了人形。她身着宝蓝色的演出长裙, 站在白薇两步开外处。
“薇小姐。”摩罗夫人目光平静地看着白薇。
白薇站了起来, 看向四面被茧丝粘连在一起的茧群。她的目光落在小麦克和那四个走丢的孩子身上。她早该想到的,那四个蓝眼鬈发的孩子无一例外像极了雪孩子。
除了那四个孩子, 其他包裹在茧里的孩子也大多有着与雪孩子相似的体貌特征。
摩罗夫人以雪孩子为模板收集了这一群孩子。
但也有例外,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与雪孩子有共同点,还有不少孩子看上去与雪孩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譬如小麦克。
“夫人,”白薇说, “那些走丢的孩子都在这里。”不止如此,连没在警署登记失踪的孩子也在这里。
“您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这里?”白薇终于问出了口。
摩罗夫人并不因罪行被揭露而慌乱,她似乎已经料到白薇会问这个问题, 于是和缓道:“如果不把他们带来这里, 他们也许会和我的孩子一样。”
白薇一愣。和摩罗夫人的孩子一样, 怎么一样?
“变成雪孩子。”摩罗夫人平静地说。
冻死在雪地里,若执念深的, 化为雪孩子;若死时已麻木的, 连做一个雪孩子的机会也没有, 只能腐烂在厚厚的雪地下, 待来年开春时与一地垃圾一起铲入扫雪的铁皮车。
白薇不知道这些孩子来蝶巢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只知道至少此时此刻, 他们都活得好好的。
“这里有二十六个孩子。”摩罗夫人继续说, “但只有五个孩子在警署的失踪人口里备了案。就算是这五个看似幸运的孩子, 你确定把他们送回去就是对他们好么?”
白薇一时无法回答。她想到了霍克里奇街13号人去楼空的屋棚,以及巴克勋爵不为人知的盘算。
如果小麦克离开蝶巢, 哪里又是他的好归宿呢?
“薇小姐,如果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安置这些孩子,那么你可以把他们带走,否则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在这里,至少他们不必遭受冻饿,还能有一个美梦。”
梦里,他们有母亲柔软的怀抱,有热烘烘的壁炉,还有香甜的晚安吻。
白薇看向脚底下的巨茧。
所以并不是茧里的蓝蝶吸收孩子们的养分,而是这些孩子们靠着蓝蝶供应的养分维持生命么?
“夫人,您是在用生命供养这些孩子么?”白薇问。
她想起了幻境里摩罗夫人年轻而明媚的脸,而眼前的摩罗夫人已眼生细纹,这中间不过才几年光景而已。
摩罗夫人不用回答,白薇已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白薇有些茫然。连孩子的至亲都放弃了这些孩子,为何摩罗夫人却将他们带回了蝶巢?哪怕善良正直如卢克,也未必能做得到。
摩罗夫人沉默了一瞬,似有些失神:“因为遗憾。”
就在这时,蝶巢毫无预兆地震了震。
摩罗夫人回了神,目露无奈:“薇小姐,你得快些离开了。千面阁下快要把我的巢捅破了。”
说罢,摩罗夫人如羽化般散开。
白薇恍然。蝶巢里的这位摩罗夫人,竟只是一道虚影。
随着摩罗夫人影像的消失,头顶出现了旋涡状的洞口。白薇连忙提气蕴力,跃上了开启的洞口。
洞口开启片刻后迅速闭合,白薇脱力地滚落在皇家剧院的舞台上。
她还未起身便被搂进了一个怀抱。
“有没有哪里受伤了?”诺兰的语气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没有。”白薇攀上诺兰的脖子,借力站直了身子。她抬头的刹那愣了愣,皇家剧院的灯光已经回来了,然而灯火通明的演出厅内一片狼藉。观众席被荡平了大半,支撑着二楼包厢的柱子断了半截,整个二楼包厢倾斜着倒了下来,连带着幕布也被拉扯了下来,乱七八糟地挂在台阶上。
在这宛如经历了暴风洗礼的大厅里,裘德脸朝下栽在废墟般的观众席里,一动也不动。
“你打架了?”白薇瞪圆了眼。
诺兰一脸无辜:“我没有。”
所以这里一副末日浩劫的样子都是裘德一个人的功劳?白薇说什么也不信。
“观众呢?”白薇不免紧张起来。演出厅成了这副鬼样子,观众该不会被捶到废墟底下了吧?
诺兰轻咳一声:“鸟居把他们送走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家了吧。”他自然不会说,千年蜃将那些贵族一口吞下,再把他们丢到了松胡广场。那些贵族老爷虽然看上去蠢了些,但不至于蠢得连家门也找不到,所以眼下他们应当抵达各自的府邸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没毛病。
白薇将信将疑。
直到被诺兰揽着肩走出皇家大剧院,白薇也没有见到摩罗夫人。摩罗夫人带着白薇离开蝶巢后,就这么消失了。演出厅里唯有裘德人事不省地躺在废墟里,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灯光回到了整片街区,松胡广场亮堂了起来。人们受了惊吓,不愿再在广场上停留,纷纷打道回府。没了客人,广场上的小摊贩也收了摊,一时间热闹的松胡广场难得地冷寂了下来。
白薇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她得找到雪孩子。
雪孩子没在摩罗夫人身边,那么他又会去到哪里呢?
松胡广场空旷了起来,正巧方便他们找人。
白薇和诺兰踩着厚厚的雪,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了起来。白薇以为他们得找上好一会,谁知才转过一个帐篷,白薇便看到了雪孩子。
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台子上已经落幕的木偶戏。
塞翁蹲在雪孩子面前:“小木偶找妈妈的戏已经演完了,你该回家找自己的妈妈啦。诶,你怎么还哭了呢?”
雪孩子垂着脑袋,默默地抹着眼泪。
木偶戏的老板正急得抓耳挠腮,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熟人:“薇小姐!”他笑了起来,冲白薇和诺兰招了招手。
白薇走到雪孩子跟前,半蹲下来。
塞翁压低嗓音对白薇道:“这孩子也真古怪,先前我见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皇家大剧院。”
白薇眼皮一跳:“他进去了?”
“怎么可能?”塞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皇家大剧院如果谁都能进,咱们还用得着为《蝴蝶夫人》的门票发愁吗?这孩子大概才跑到演出厅的门口,就被守卫丢了出来。”
“被丢出来了啊。”白薇喃喃。
“可不是么?我看他一个人杵在剧院门口怪可怜的,于是请他来看木偶戏。”塞翁挠了挠头,“结果看了木偶戏,他好像更不开心了。”
白薇伸出手摸了摸雪孩子冰冷的脸颊。
雪孩子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安格鲁说,雪孩子没有思想,他们的大脑里只剩下咽气时的那一抹执念。他们天真浪漫地活着,不问饥饱,不知伤痛。
可是眼前的这个雪孩子,哭得这样伤心。
塞翁忽而想到了什么。他扯了扯白薇,冲她使了个眼色。
白薇狐疑,跟着他站了起来,走到一边。
“怎么了?”她问。
塞翁搓了搓被冻红的手:“这孩子大概不会有人来接了。”
“为什么这么说?”白薇蹙眉。
塞翁看了白薇一眼,苦笑道:“薇小姐大概不知道每年冬天会有多少孩子被遗弃在松胡广场吧?”
“带着孩子看了最后一次表演,等孩子回头,父母早就离开了。这里人多,孩子想追也追不上。”
塞翁吐出一口气:“其实我觉着,如果多伦城真的有拉诺萝拉,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拉诺萝拉会把孩子带回家,总不至于让他们在雪地里挨饿。被留在雪地里的孩子大概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没能捱过这个冬天,要么……”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什么?”白薇不解。
塞翁面露不忍:“要么被带去了蛛巷。”
蛛巷,犯罪和情-色的云集地。这样小的孩子被带去了那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白薇想都不敢想。
白薇喃喃:“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塞翁笑了:“薇,你生活在富裕的家庭里,不会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一块面包疲于奔命。”
“我不打算为这些不负责任的父母辩白,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道比你想的要艰难得多。”
夜深,雪花一片挨着一片的落下来。
白薇只觉得心脏难受得很,她看向坐在长椅上的雪孩子,诺兰单膝跪在孩子面前,不知和他说着什么,孩子终于止住了哭泣。
“你以往遇到过不少这样的孩子吧?”白薇问,“他们被父母丢在你的帐篷前。”
塞翁没有反驳。
“那么你是如何处理他们的呢?”白薇侧眸看向塞翁。
年轻的老板沉默了片刻,抱着胳膊长长叹了一口气:“薇,我不是慈善家。”
木偶戏的帐篷是松胡广场最后一个关棚收摊的。
诺兰一手抱着雪孩子,一手牵着白薇,踩着积雪往回走。
两人还未行至查令街58号,雪孩子便从诺兰的胳膊上跳了下来。他又恢复了天真浪漫的模样,蹦蹦跳跳地向院子里跑去。在他短暂的记忆里,这里是他身为雪孩子的家。
查令街58号的大门今夜破天荒地开了半边,仿佛在等着哪个走丢的小家伙归家。
门内传来安格鲁训斥莉莉安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不是让你去找雪孩子的吗?你知不知道雪孩子多脆弱,在外边会有多危……诶?你回来了!?”
于是训斥的对象发生了转移:“我说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回事?第一次上台紧张也不能跑啊,你知不知道大家找了你多久?希德,笤帚在哪?得打一打才长记性……”
白薇停步在门外,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薇?”诺兰轻轻地问。
白薇忽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诺兰。她把自己整个地埋在诺兰的胸膛里,闷闷地说:“诺兰,我曾以为,我的人生真是糟糕透顶了。”
但其实,并不尽然。
她年幼失怙,却有莲夫人悉心教导,尔后身陷费舍尔的牢笼,亦有路易默默守候。
哪怕化骨重生,她也在马戏团里拥有了家人般的同伴。
而此时此刻,她的眼前站着她喜欢的人,她赖在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落下的一个吻。
“那现在呢?”诺兰的声音温柔极了。
白薇坏心眼地将眼角的泪花蹭进诺兰的大衣。
“现在吗?”她笑了起来,“现在我发现,我比自己以为的要幸运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