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追捕
接下来许多天, 白薇与阿方索躲在树林中休养生息。林中有取不尽的野果和清泉,果腹自不是问题,白薇偶尔也化作白猫蹿入村落中, 带回纱布与药水。只不过阿方索从不用她带回来的伤药, 每天只拿一层又一层毯子将自己裹住。
白薇从未见过这样原始的“疗伤”方式。
“你还好吗?”白薇不免担忧,于是走过去扯了扯毯子。
未料阿方索猛地一颤, 几乎声嘶力竭道:“别碰我!”
白薇连忙举起双手, 但指尖残留的温度令人心惊。
“你在发烧。”白薇脱口而出,但很快她便意识到阿方索身上的温度已不止是发烧那样简单。少年仿佛一团烈火,若不是白薇体内有涅槃火,她已被这高温烫伤。
“你……”阿方索意识到自己失态, 于是努力平复情绪,“你不用管我。”
白薇一言不发地看着毯子中的少年。显然,他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此刻这句话或许已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气力。
“这样不行。”她微微一顿, “你会死。”
阿方索透过面具望着她, 眼眸冰冷得可怕。
“那就死吧。”他说。
白薇默然,她救不了萌生死志的人, 况且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找到女巫藏在迷宫中的火种。
斯芬克斯只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 但好在这里的时间比外界慢了许多, 这么多天过去, 沙漏也只落下了一半, 说明迷宫外的世界才过去了半天而已。然而白薇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 如她这般大海捞针地寻找, 就算有再充裕的时间, 恐怕也是无用的。
这些天她化为白猫,流窜在各个村落。这些村落的规模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 一个小聚落挨着一个小聚落,由河流或小丘隔开,一直绵延到视野的尽头。她趴在烟囱边听村民们闲聊夜话,得知厄尔蒂斯的尽头是一片大海,只不过没有人徒步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但没有人提及与火种相关的任何线索。
直到某一个傍晚,一阵熟悉的号角声从中央王城传来。原本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跳了起来,来不及踩灭火苗,就这么一窝蜂跑了出去。
“地火怎么又烧起来了?”人群中有人抱怨。
紧接着便有人回道:“都怪那个女巫之子的预言。”
“动作快些,进了王城就安全了。”
屋檐上偷听壁角的白猫瞬间眯起了眼,一个纵身,沿着人流的方向飞奔而去。
今夜城门大开,大批村民涌入城中。城墙上火把摇曳,火光映着守门士兵面无表情的脸,显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紧迫感。
白薇隐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中央王城。
人们被驱赶到了城中的广场,沿途的酒吧、旅店在号角声吹响之后纷纷闭门谢客,村民们无处可去,只得在广场四周找一个角落,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但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人们自发散开,在涵洞与巷口找到位置,与城内的流浪汉一同过夜。
白薇化为人形,披上斗篷,尾随着人流来到了涵洞下。
涵洞下的流浪汉早已与这些村民相熟:“嘿,又见面了,这次又要待多久?”
“谁知道呢?”男人坐下来,冷哼道,“我看外头安静得很,之前也没见地火烧起来过,那什么预言肯定是瞎诌的。”
“等地火烧起来,你跑都来不及,你该感谢国王的仁慈。”
“地火是什么?”白薇低声问身旁坐着的年轻女人。
还不待女人回答,先前开启话题的流浪汉便偏过头来:“外乡人?”
白薇下意识裹紧了斗篷,将脸隐藏在阴影中。流浪汉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们都没见过。”
旁边便有人附和:“可不是,女巫之子胡乱作的预言,王城里的几位大人竟然当真了。”
“什么预言?”白薇好奇。
流浪汉道:“厄尔蒂斯有一个怪胎,他说过的话无一例外得到了应验。就在一年前,他预言这里的整片村落都会被地火吞噬,没人能从火里活下来。不过不用担心,他已经被处以火刑,再也说不出这样的丧气话了。”
白薇眼皮一跳:“你们为什么说那个预言者是女巫之子?他和女巫有什么关系?”
众人忽而噤了声。半晌后,流浪汉打破沉默:“他自出生便被遗弃,村里的一位巫医把他抱回家养大,然而那个白眼狼的第一个预言就是关于巫医的死期。”
“稀奇的是,巫医确实如他预言的那样丧命了。”
白薇问:“巫医是怎么死的?”
“跌落山崖死的。”一个年迈的女人压低嗓子道,“她被发现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碎了。”
“巫医死的时候,那孩子才八岁。”
另一个女人接茬道:“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难过,把养母的尸体背了回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后来他独自居住在巫医留下来的木屋,靠着贩卖草药和占卜为生。”
“太可怕了。”女人抱紧了胳膊,“他的那双眼睛仿佛会洞穿你的一切,你往那一站,什么秘密也没有了。他就像……就像魔鬼!”
白薇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巫医没有给他起名。”
众人聊得起了劲,白薇坐在人群中,听他们添油加醋地讲述女巫之子的秘辛。她不禁想,阿方索是不是他们口中已被烧死的女巫之子?但那少年确实只是一个人类,充其量是一个稍显古怪的人类,倒不至于被这样魔化。
“所以地火到底是不是真的?”
“等它烧起来的那一天就知道了。”
“那我们不就都死了么?”
“怕什么,听说国王请来了千面神。”
“管用么?”
“谁知道呢……”
白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闲聊,此时猛地直起身:“你们说什么,国王请了谁?”
“千面,无所不能的千面神。”
斯芬克斯的迷宫里怎么也有千面?
会是诺兰么?
白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夜已深,广场上的火把渐次灭了,这时四周环绕的小巷的微光便显露了出来。窄而弯曲的小巷环绕着广场,巷子里的娼寮与黑市非但没有因涌入大批佃农而紧闭房门,反倒点上了烛灯,欢迎入城的客人们。只要有金子,便可以在那里获得一席之地。
像极了多伦城中的蛛巷。
但巷子里的商人不敢过于放肆,毕竟王城的夜间守备军时不时经过此处,以防动乱的发生。
午夜时分,王城守备军再一次从白薇面前走过。这一次,白薇悄悄退出人群,在无人的角落变作一只白猫,跟上了守备军。
这一支守备军行至王宫前,停队修整。为首的长官叫开了宫门,孤身步入王宫,白薇趁机从宫门开合的缝隙蹿了进去。
她以为自己的行动十分隐蔽,未料头顶传来一阵低喝:“什么人?”
这个声音太过耳熟,白薇一惊,抬头便对上了守备军长官棕色的眼睛。
他竟是数日前以长刀压制白薇却反被她狠抽了一记的蒙面骑士。
“猫?”长官皱起眉头。
就在长官准备捉起白猫时,侧上方的栏杆后传来了一道温和的声音:“贝里恩爵士,陛下等你很久了。”
长官动作一顿,白猫瞬间逃开,柔顺的绒毛不经意间蹭过他的掌心,令他片刻失神。待他回过神来,白猫已消失在了宫殿深处。
贝里恩站起身,对栏杆后的人行了一礼,这才匆匆离去。
白薇并未走远,她躲在柱子后,仰头打量着栏杆后的人。那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年纪尚轻,可眉眼却沉稳得叫人看不出深浅。女人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提起裙踞转身离开。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白皙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哪怕在无人得见的角落,仪态也不见半点松懈。
当大殿恢复宁静,白薇飞快地往贝里恩消失的方向跑去。没费多大功夫,她便顺着贝里恩的足迹找到了国王的寝宫。
高大的王城守备军长官垂头立在寝宫前。寝宫大门紧闭,从雕花大门的缝隙中隐约能看到摇曳的烛光。
白薇在原地趴伏了一会儿,借着巧劲攀上了寝宫的石窗。
幔帐起伏中,传来女子细软的哀叫和哭咽。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年轻女子裹着毯子从床上跌跌撞撞地下来,经由侍者引导,从寝宫的暗门离开。幔帐被掀了起来,正值壮年的帝王敞着胸膛站在床边。
“请贝里恩爵士。”他侧头吩咐侍者,接着随手抓过一件长袍披在了身上。
寝宫的大门开了,一身盔甲的贝里恩走了进来,毕恭毕敬道:“陛下,女巫之子已被施以火刑。”
“尸体呢?”帝王问。
贝里恩迟疑片刻:“没有找到,或许被烧成了灰。”
“哦,是吗?”帝王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红酒,浅浅抿了一口,“可是我听说,那天晚上有人救走了女巫之子。”
贝里恩的呼吸顿时凝滞。
“去,找到那个捣乱的家伙,”帝王笑意盈盈道,“把他们的尸体带回来。”
“是。”
“动作快一些。”帝王又道,“千面今夜就到,天亮前务必处理好。”
“是。”
白薇僵在了石窗上,如果她守在这里,很快就能见到千面,但阿方索将再次陷入危机。
眼见贝里恩领命离去,白薇一咬牙,跃下石窗,趁着夜色往王城外飞奔而去。
王城四周的守备军隐隐有骚动,火把如星点在城池边缘汇聚,马蹄声低沉而有序。至少有三支守备军被调离,前往林中搜寻女巫之子。
白薇不敢懈怠,一口气跑到了先前他们的落脚点。
地上散落着野果和毯子,就是不见阿方索。
白薇迅速变回人形,拾起毯子,三两下踢开野果,踩乱地上的痕迹。她借着月光,找到了树丛中隐约的足迹,她一边觅着足迹向前,一边捣毁身后残存的足迹,就这么一路来到了一片水潭边。
水潭恰在山崖下,十分隐蔽。月光下,清瘦的少年正背对着白薇,半身没入水中。他的背部已不见大火烧灼的痕迹,粉嫩的肌肤宛若初生的婴儿。他听见响动,半侧过身来。
此刻他未着寸缕,却依旧戴着那块劣质的铁皮面具,浅碧色的眸子透过面具的窟窿望了过来,有一瞬冷透骨髓的锋利。
但也只是一瞬。在看到水潭边是白薇后,那眸光又柔和了起来。
“怎么回来了?”阿方索完全转过了身子,微微仰着头看向白薇。
白薇这才猛然惊醒,耳边似乎再度捕捉到了马蹄和人声。她握着毯子,大步走入水潭中,在阿方索惊讶的目光中用毯子将他裹住。
“他们知道你没死。”白薇说,“国王下令要把我们的尸体带回去。”
阿方索看着她:“噢,原来这些天你去了王宫。”
白薇皱起眉头,这是重点么?
少年又道:“要带回‘我们’的尸体?”
“‘我们’。”他细细地品味这个词,接着笑了起来,“薇,你彻底被我拉下了水。”
白薇冷笑:“那可不一定,我现在就可以一走了之。”
“你不会。”阿方索说,“否则你就不会回来了。”
白薇一时语塞。
山崖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现在能躲去哪里呢?”阿方索叹了口气。
他握住白薇的肩膀,猛地一用力,两人齐齐没入水中。
白薇没想到阿方索的力气竟这样大,一时没有防备,就这么被拉下了水潭。
水潭比表面看上去的要深得多,阿方索带着她一路向下潜游,最终落在了潭底的巨石上。水流包裹着白薇,令她的五感变得迟钝,马蹄声已彻底听不见了,视野范围内仅余头顶微弱的月光,以及身畔少年带笑的眼眸。
“原来你不会游泳啊。”少年凑近她的耳朵,吐出了一串泡泡。
白薇悔不当初,她就不该回来。
少年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笑得越发欢快。
“晚了。”他搂住白薇的脖子,好心地渡了一口气给她。
“现在反悔,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