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结发
黎明时分, 连日的倾盆大雨停了。
白薇趴在塔楼的窗口,看着院子里的希德兴奋地一甩脖子,将雨伞丢到了草地上。他的脖子以下依旧不能动, 但他似乎学会了用脖子代替双手做事, 并引以为傲地向经过的每一位同伴展示。
老霍普还在统计院子里出现异状的静物觉醒者,一边推着眼镜一边自我安抚道:“多伦钟的异动已经过去, 接下来大家应该能慢慢恢复。”
但他不知道的是, 火种有第一次爆裂,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莱昂归来后没有向众人讲述他在多伦钟里的所见所闻,他将自己锁在了斗兽场中,同那些恢复了常态的黄金狮待在一处。
多伦城放了晴, 久违的阳光洒向街面,各家各户又将法雅节的纸偶挂了出来。人们已开始布置法雅盛会,街边的路灯上挂满了彩带, 街面上洒满了金花, 时不时有手风琴的乐音传来, 其间夹杂着号角的嘹亮之声。
诺兰有心带白薇去外头走一走,自多伦钟回来后, 白薇便成日待在房间里, 不太愿意出门。她没有以泪洗面, 也未露出郁郁之色, 只是不大爱笑了, 时常望着窗外的景色, 一看就是半日。
她安静得就像一只偷偷舔着伤口的小兽。
阳光明媚的午后, 诺兰从外头捎回了白薇喜欢的胡桃蛋糕。
白薇从窗子上抬起脑袋, 笑眼弯弯地看着诺兰:“真巧,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是连日来诺兰第一次见白薇笑, 他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不禁有些惭愧,他并不知道她的确切生日,莲夫人在世时隐瞒了白薇的生日,瓦多佛小姐对外公开的出生日期并不是白薇真正的生日。
却原来是今日。
诺兰跪坐在她身边,认真道:“那可得好好庆祝一下,出去吃,还是在家里自己做?礼物也得补上。”
白薇摇了摇头:“不出去,我们就在家里。”
“我要准备一下。”她狡黠地瞅着他,“你就在这里等我。”
白薇站了起来,将诺兰按进温莎椅里:“你坐这儿。”又担心他太闷,随手挑了本书,塞进他怀里,“要是等得无聊了,先看看书。”
诺兰无奈地看了看怀中又厚又沉的中古编年史,抬眸便见白薇已小跑到了塔楼的那一侧。她刷地拉上帘子,隔绝了他的视线,不一会儿又从帘子里探出脑袋:“你不可以偷看。”
诺兰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好,不偷看。”
白薇这才满意地拉紧了帘子。
诺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见白薇没有这么快回来,于是将编年史放回书桌,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时间很快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但漫长的白昼并不打算早早结束一日的征程。
微醺的日光洒进窗子,慵懒得仿佛一块勾了蕾丝花边的绸布。
白薇拉开帘子时,鸟居一侧的卧室内已摆上了一张小圆桌。桌上的精致小食显然是诺兰的手艺,摇曳的烛光下,高脚杯里的红酒漾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诺兰坐在桌边,穿着熨帖的黑色礼服,耐心地等候。
听到响动,诺兰抬眸看去,不禁一愣。
白薇穿着一身天青色滚云纹样的旗袍。柔软的绸缎裹住了她的身体,将她的玲珑身段勾勒得秾纤合度,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簪子挽了起来,露出了一截纤细的脖颈。
诺兰见过这件旗袍,这是莲夫人留给白薇的遗物,但她一次也没有穿过。
白薇走到了桌边,诺兰微微欠身,为她拉开了椅子:“生日快乐。”
“谢谢。”白薇大大方方地坐上椅子,侧仰着头看他,眼底笑意盈盈。
诺兰心神一荡,吻已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的唇上,百般辗转,流连不去。末了,她伸出小舌,舔去了他唇上沾染的口脂。
唇上传来酥痒温热的触感,诺兰的眼眸越发深沉。
“你饿吗?”他搂住她的腰,彬彬有礼地问。
白薇伸臂搂住他的脖子,了然地笑了起来:“晚餐还不到时候。”
烛火印着她泛上红晕的面颊,墨色的瞳仁里水波潋滟,诺兰几乎要溺毙在那汪墨色的水泽中。他尚存一息理智,镇定地点了点头:“是还不到时候。”
白薇任由他将自己抱了起来,眼中笑意愈浓,好似在说,你打算先做些什么?
留声机适时地响了起来,缠绵的小调流淌了一室。
诺兰将她放了下来,扶住她的腰,单手执起她的柔荑吻了吻:“我可否有这个荣幸?”
“难不成我会拒绝?”白薇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两人相拥着,也不管章法,磨蹭着彼此的身体,慢慢地踩着舞步。
“诺兰,我的生日礼物呢?”白薇仰头看他,笑着问。
诺兰轻笑了一声:“在你的枕头下,想看吗?”
“现在是看它的好时候吗?”
“如果可以,请再等一会。”
两人终究没能跳完一首完整的舞曲。
诺兰急促地将白薇压上了床,一把扯开了自己的领结,接着又去解她的扣子。旗袍的盘扣又多又细,他不得其法,解了半天只解开了三两颗。前襟的绸布软软地搭下来,露出了半轮白皙的浑圆,以及那条盛着他神魂的碧色吊坠。
白薇搂住他的脖子,看他钻研盘扣,也不出手帮忙,还要说些风凉话:“就是难解才好,这样你往后回忆起来才知道得来珍贵。”
诺兰眉心微蹙,拿出了炼器的专注,终于将这些扣子尽数解开。旗袍之下,是一件珍珠色的衬裙,薄薄地覆在胴体之上,透着若隐若现的风情。
白薇忽而抵住了诺兰的胸膛,轻声道:“等等。”
诺兰抬眸。
白薇背过身去,将后脑勺对着他。她微垂着头,嗓音低而细:“你……你先解开我的发簪。”
诺兰瞳孔微缩。
他想起她曾说过的话,按东国习俗,成婚之夜,新郎会亲自取下新娘头上的发簪,待青丝泄下,两人的发纠缠在一处,是为结发。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诺兰的手握住簪子,心内不禁庄重了起来。他从不在意人类的习俗,无论是多伦的,还是东国的,他都未曾留意,因为他已遗失了作为人类时的记忆。这些习俗于他而言,没有半分意义,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一瞬间,诺兰忽然明白了那些仪式的意义。他爱的人,即将成为他的爱人。
诺兰将发簪抽出的刹那,手指微微发颤,如瀑的青丝一泻而下,铺满了他的膝盖,与他浅金色的发缠绕在了一起。他一瞬恍惚,她的发已这样长了。
他从背后搂住她,珍之重之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你是我的,不能反悔了。”回答他的是她主动的吻。
一吻结束,他问:“头发长了,还想剪吗?”
她摇了摇头:“不剪了。”
“薇,我爱你。”
怀中的少女轻轻地笑了起来,用东国话回了一句:“我中意你啊。”
诺兰笑着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薇转过头来,吻了吻他下巴上的小涡,又用东国话说了一长串句子。
“诶,你不能这样。”诺兰无奈极了。
她却乐此不疲,低低地笑个不停。
窗外已漫上了霞光,给她打上了明灭不定的光影,她像一尊完美的雕塑,泛着奶白色的光。
这样的视觉冲击令诺兰的大脑放空了一瞬。
夕阳不愿落山,时间不肯流逝。
当诺兰再度醒来,窗外已月上梢头。枕畔空落落的,白薇不知所踪。
诺兰披衣坐了起来,在卧室内转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卧室内的圆桌上,蜡烛快要烧尽了,而她还没来得及许愿。
他隐隐记起,她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诺兰,请不要忘了我。”
***
这一夜,安格鲁破天荒地拿出了一木桶珍藏的好酒,坐在庭院里,与希德共饮。
“你今日怎么这么大方?”希德身子动不了,于是只得用吸管嗦着酒液,“这可不像你。”
“请你喝酒还这么多废话。”安格鲁没好气地踹了雕塑一脚。
希德笑了起来:“诶,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哪两个人押了你能夺得法雅节桂冠么?”
安格鲁斜着看了他一眼:“除了薇,另一个是谁?”
“我。”
安格鲁毫不惊讶地灌了一口酒:“是嘛,你拿了我这么多好处,不押我赢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说是吧?”
他等了片刻,身后无人回答。
“希德?”
安格鲁转过头,只见希德保持着刚刚的神态,一动也不动。
他彻底变成了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塑。
安格鲁呆愣了许久,接着缓慢地转过头来,手一抖,酒杯里的酒撒了一地。
与此同时,冰原狼风尘仆仆地推开了蓓姬的房门。他马不停蹄地从极地海赶回来,本该先去见一见莱昂,但不知怎的,他下意识来到了这里,他想把好消息第一个告诉蓓姬。
“我拿回了制作容器所需的材料,我们……”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卧室的窗子半开着,夏夜的风吹了进来,拂动了床上的薄被。枕头尚有余温,显然不久前这里还躺着它的主人。但此刻,床单上只剩下了两颗如猫眼一样的晶石。
老霍普气喘吁吁地敲响了斗兽场的大门。
却无人来应门。
“莱昂……”老迈的鞭尾树对着紧闭的大门,无奈地说,“他们……那些静物……”多伦钟引起的地动分明已经结束,而今夜半点地动之声也没有,为何大家反而失去了生机?
斗兽场里没有开灯,莱昂坐在笼子前,静默了许久。
他对此并不意外,白薇终是将翊从多伦钟内放走了。
他没有立场阻止她这么做,或者说,他其实也想这样做。但他没有,他可耻地选择了逃避,而把艰难的决定权交给了白薇。
他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