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童话
傍晚时分, 白薇送走了千面。
临别时,她不由好奇:“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厄尔蒂斯人称他为千面,竟无一人叫他的名字, 以致于她至今不知他到底叫什么。
千面停下脚步, 想了一会儿才道:“成为千面之前,我应当是有名字的, 只是太久远, 我已经不记得了。”
“是不是成为千面的人记性都不太好。”白薇想起诺兰,诺兰更是忘得彻底,却唯独记得自己的名字。
“可能吧。”千面莞尔,“或许变幻的面孔和身份越多, 越容易混淆记忆。说实话,我虽然能变成任意一副面孔,但唯独变不回自己原本的样子。我已经忘了, 我该是什么样子了。”
“你想找回你的过去吗?”白薇又问。
“不想。”千面摇头, “既然我选择成为千面, 那应当是做好了与过去告别的准备。况且我已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过去的痕迹大概是一点不剩了。”
“当真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么?”白薇一时怅然。
千面盯着自己的手, 若有所思:“也许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我想, 很久很久以前, 我或许是个炼金术师。”
他收回目光, 对着白薇笑了笑, 竟有些腼腆:“我对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似乎有些天分, 就像刻在骨子里。”
何止有些天分, 白薇心道, 他仅凭虚无的传闻便造出了千年蜃,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天赋啊。
“所以, 我应当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原本的东西。”千面耸了耸肩,“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
直到千面的身影消失在石板小路尽头,白薇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回了小楼。
就在她踏入鸟居42号的刹那,幻境收拢了最后一丝夕阳。
小楼内点了灯,黑鸟依旧未醒。
白薇终于感知到了疲惫,她躺在大厅的沙发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等她醒来,透明的穹顶已投下银白的月辉。
她裹着毯子,朝楼上客房走去。
阿方索的房间内静悄悄的。
白薇轻轻推开门。月光下,隐隐能分辨阿方索的轮廓。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俯身探了探床上的少年。
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白薇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忽然被勾住了手指。
她回头,阿方索睁开了眼,安静地望着她。
“陪我说说话,好吗?”
于是白薇跪坐在地毯上,趴在床沿看着少年:“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阿方索摇了摇头。
“还疼吗?”
他点点头。
“哪里疼?心脏好些了吗?”
哪里都疼,心脏尤其疼,疼得他要炸开了。
白薇皱了皱鼻子,有些懊恼:“如果我会止疼术就好了,以前和女巫打交道的时候,应该向她们学一学。”
但是不要紧,她在心里说,这样的疼痛不会持续太久了。
“那你陪我说会儿话,我就不疼了。”阿方索说。
白薇笑了:“这么神奇吗?”
阿方索倔强地说:“现在就没那么疼了。”
白薇忽然灵光一闪:“你等我一下。”她腾地站起来,小跑出房间。
阿方索甚至来不及拉住她,人已经消失在了他的目光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从走廊的另一头由远而近。她回到了房间,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书本。
“这是什么?”阿方索惊讶地看着她把手里的书摊在地毯上,那些书本精致又漂亮,封皮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封皮上的文字也是他看不懂的。
“童话。”白薇笑眼弯弯。
“什么是童话?”
“童话就是幸福美好的故事。”
白薇从那一摞书中挑了一本:“想听哪个,我念给你听啊。”
阿方索有些不高兴:“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总把他当成小孩子。
“谁说小孩子才听童话的!”白薇瞪圆了眼,很是不忿,“我就很喜欢童话啊。”
“这样吗?”阿方索勉为其难地同意,“那你念念。”
白薇翻开一页,正好讲的是北奥尔滨奇闻轶事,她正要读出声,忽而心念一动,合上了书。
“第一个故事,”她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蝴蝶夫人。”
躺在床上的少年愣了愣,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曾经在某片大陆上,有一种罕见的蓝蝶,它具有迷幻人心的能力,能编制出令人神往的幻境。多伦城中,就隐藏着这样一只蓝蝶,她来寻找她的孩子……”
白薇的声音轻缓而温和,奇异地安抚了阿方索身上刺骨的疼痛。不得不承认,她很会讲故事,他甚至有一瞬沉浸在了那个童话的世界里,虽然那个世界有许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什么是歌剧,什么是马戏团,为什么马戏团的主人竟是一头会说话的狮子,为什么缝衣针可以走路,为什么喷泉里的雕塑喜欢赌博……
讲着讲着,白薇的声音越来越轻。
又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
床上的少年呼吸匀长。
这一回,他真的睡着了。
“真的这么无聊吗?”白薇挠了挠脸颊,很有些挫败。罢了,如果能让他安稳地睡上一觉,那也不错。
她裹着毯子,枕着书本,就这么和衣躺在床边的地毯上,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边,放着一个袖珍沙漏,细细的沙子缓缓向下滑动。
留在顶上的沙子已不足四分之一。
***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白薇是被黑鸟的叫声闹醒的。
“啊?我还活着?天呐我还活着!我可真是太厉害了,都这样了我还能活下来!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呢!”
说罢,砰砰拍了两下胸脯,自豪得不得了。
“吵什么?”后头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再吵就不是活的了。”
黑鸟愣了愣,抬头一看,便见白薇睡眼惺忪地瞪着它。
“薇!”小鸟儿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惊喜道,“你也活着!你知道吗,那天我有多英勇,一只鸟打他们一群,他们一个都打不过我,还是让我逃走啦……”
白薇笑了起来,伸出一根食指,往它身上一戳,整只鸟就这么被绊倒。
“你干嘛呀!”
再这样,小鸟儿也是会生气的。
“他呢?”黑鸟生了一会儿闷气,终是忍不住问,“那家伙还活着吗?”
“你自己去看看。”白薇抬抬下巴,往楼上客房示意,“喏,就在二楼。”
黑鸟当即扑棱棱地往客房飞去。
须臾,客房内传来一声惊呼:“天呐,你怎么变成了一根炭!”
紧接着,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二楼客房丢了出来,炮弹一样砸在了大厅厚厚的地毯上——黑鸟呆愣愣地以脸着地,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过分,太过分了!”
白薇见小鸟儿真的生气了,及时地往它嘴里塞了一颗草莓。
没有一颗草莓解决不了的事。
如果有,那就两颗。
当夜,白薇查看完阿方索的伤势,正要走出房间,蓦地被他喊住。
“今晚还有童话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白薇有些惊讶:“还要听吗?”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白薇盘腿坐了下来。
“今晚我们讲第二个故事。”她很有兴致地张口即来,“这是一株茛苕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一个晚上讲不完。你知道茛苕吗……”
讲着讲着,白薇竟自己睡着了。
夜已深,少年默不作声地下了地,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上床。
他给她盖上被子,又把自己的枕头分了她一半。
犹豫片刻,他小心地挨着她躺了下来。
他静静地瞅着她的睡颜,竟舍不得睡去。
许久许久,他终是阖上了眼睛。
藤蔓内的世界,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唯有沙漏里的沙子,不停地往下走。
接连几个月里,黑鸟和阿方索都恢复得不错。尤其阿方索,焦黑的躯干和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皮、生出新肉,左胸的洞口也缩小至拳头大小。
但白薇觉得,依然太慢了。
她私心里希望,等阿方索能恢复得更好一些再剥离地火,这样他才能抵御与地火分离带来的未知风险。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
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千面再度敲响了鸟居42号的大门。
“安排好了。”他说,“壁炉已造好,中央王城里也打点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过去?”
“再等两天。”白薇说。
千面看出她的犹豫,没有催促:“等你想好了,就来约定的地方。”
千面造访的这天晚上,阿方索在听完故事后,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入睡。他侧着身,看着趴在地毯上白薇,说:“我听了蓝蝶、茛苕、彩虹巷、纸偶的故事,也听你讲了许多与黄金狮、冰原狼、狮身人面兽、守钟人等等有关的事,那你能和我说说,开膛手吗?”
开膛手?
白薇有一瞬愣怔。
她断断续续地讲了那么多故事,可从未想过讲一讲开膛手。
“那不是童话。”她说。
少年将下巴搁在床沿,目光与白薇齐平:“但是过去你讲的那些,也不是童话,对吗?”
白薇望向那对浅碧色的眸子。
他总是这么聪明。
白薇从地毯上坐起身来,捉住少年的肩膀,将他摁进了床里:“你该睡觉了。”
他温顺地任白薇将被子拉到了下巴上。
湿ῳ*Ɩ 漉漉的眸子里漾着一抹眷恋。
“不可以说吗?”他似乎不死心。
白薇说:“等你摆脱地火以后,再和你说。”
他一时没了声音。
“薇,”少年终是又开了口,“你可以等我长大吗?”
“等我长大,我会变得强大,比诺兰还要强大。到那时候,换我保护你。”
“你可以等等我吗?”
白薇笑了起来,她低下头,吻了吻少年结痂的额头:“好,那你要好好长大。”
好好活下去。
一言为定。
“晚安。”
白薇熄灭灯,关上了门。
天刚蒙蒙亮时,小楼狠狠一震,猛地将白薇从睡梦中震醒。大厅内,黑鸟也被巨大的冲力惊醒,扑棱着翅膀叫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白薇迅速从床上跃下,直奔客房。
客房内,毯子叠得整整齐齐,阿方索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藤蔓幻境之外,中央王城的古老钟楼内,新铸就的壁炉突然凭空烧起一阵烈火。火光映红了冰冷的铜钟。
“当——”废弃已久的铜钟在黎明之际发出了第一声闷响。
钟声回荡在整个厄尔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