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嘉荣教育还没到营业的时候,虞连手里拎着一些礼品,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电动门打开,前台接待睡眼惺忪地才挨上凳子,虞连跑过来,说想见下负责人。
前台问来干嘛的,有预约吗,虞连眼神有些抱歉:“我是做茶叶礼品这块的,没有预约。”
前台抬了抬眼,正想怎么拒绝,虞连赶忙说:“我是嘉荣上个月礼品采购的投标供应商,有些事情想和市场部负责人当面解释一下。”
市场部负责人就是嘉荣教育的老总。张总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香云纱的黛紫旗袍,颈上戴着两挂碧玉串珍珠的项链,无不透露着贵气。虞连之前见过她一面,他说明来意后,张总随口道:“你退出,不竞这个标了,在电话里说就行了嘛,不说也行,大热天的还跑一趟干嘛。”
虞连迟疑一下,照着先前编好的话:“我觉得还是得当面和您解释,我们确实是因为供应链出了问题,茶厂那边货物紧缺才没能竞成嘉荣这次的标,我觉得很遗憾,也很可惜。”
张总翘起腿,手中金匙轻轻敲了敲骨瓷的杯壁,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还以为是供货给别人了,所以才没货给我们,居然不是吗?那你们规模做得还是太小了,这个数量的礼盒你们其他同行闭着眼就拿出来了。”
虞连脑中一嗡,也不知她话里是嘲讽还是试探,只得硬着头皮扯谎,说:“张总,礼盒里面主打的高山黄金芽,它生产区域不同,档次不同,供货的产量都会有不一样,其他口感差一些的我们仓库里倒是还有一定的数量,虽然名称上是同一种茶,但是茶叶品质还是尝得出来差异的,您这边针对的是高端客户,我肯定不能以次充好。”
他掌心浸出了汗,手里的礼盒往前一递,脖子都红了:“这个是我们手头现有的一些高品质黄金芽的存货,我带来给您试试。”
他说话有些僵硬,但胜在眼神诚恳。不得已弃标,难为情说谎,对于这些虞连都是有愧的:“我对这次没能和嘉荣合作确实很遗憾,所以当面向您道歉来了,希望张总尝一尝,品一品这款我们这个季度主推的茶叶。”
他垂下眼,眼睫微微在抖:“如果、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我非常希望能成为嘉荣真正的供应商。”
张总眼尖,扫一眼桌上,虞连放下的少说都小两万块了,薄礼,也是礼。
她笑笑,眉头舒开了:“虞总真是客气,没竞标成功还给我送东西,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虞连后背的汗都浸透了衬衣,微微欠身道:“您能看得上我们的产品就是好的。”
张总脸色不错,改口道:“这种采购订单,我们逢年过节要给客户送礼的时候,一般都会提前放出来的,你下回关注一下。以前老是绑定同一家供应商,这回想试试新包装,新口味了。”
虞连赶忙说下次一定争取。他谈话技巧还是生涩,紧张得面色发红,镜片蒸起了一层雾。
张总笑着递纸给他,与他聊了些家常,打开气氛。
张总玩笑话:“我也没什么好的回礼给虞总,就是不知道虞总结婚没有,到时孩子上学,要上早教班,爱好培训班什么的,我倒可以给虞总打个八折,质量上嘛,我们教育机构全市第一的排行可不是吹来的。”
虞连答应下来,笑说以后孩子还得承蒙她关照。
两人聊了不多会儿,虞连便起身告辞了。他急冲冲往公司赶,出租车司机不开冷气,嚷嚷着空调坏了,虞连坐在后座上,脸红扑扑的,整个车厢像个狭小的蒸房,叫虞连热得大脑一阵宕机。
他想起方才对着张总说的话,他也撒了谎,他这辈子是不会有孩子的。
虞连有些昏沉,头枕靠在胳膊上,倚着车窗。他摸到了自己有些残缺的左耳。
左耳垂上有一个打得很丑陋的耳洞,看起来像个伤口,虞连有时候会戴个耳钉遮掩一下。那是他意外出柜被赶出家门时自己凿的,他硬生生把耳钉别进还流血的伤口里去,企图以此对外证明,从这一刻开始他是属于社会某一类群体的。
后来虞连离开了家,连gay吧都没敢去,当日勇气像是乍然一现的烟花,谢幕后只留下无边的沉夜和漫长的空虚。耳垂上的伤口慢慢恶化,又最终愈合,终于长成为一个咧开嘴向虞连发出嘲笑的永久烙印。
虞连匆匆赶到公司的时候,后背整个湿透了,他脸色发红,脚步有些踉跄,人看着像发起了烧。
他先前与同事打过电话,程曜被其他人交代了任务,已经在忙活着了。虞连走进洽谈室,看见程曜和另个师傅正热火朝天干着,于是连忙伸出手,就近拍了拍程曜的肩头:“对不起啊,叫你们久等,之前小杜交待得应该很清楚了,麻烦两位师傅了。”
他察觉自己手心发潮,又不好意思地抽回手来,背过身后蹭了蹭。
程曜这边,两个人铺着洽谈室的地板,工作量也不大,半天就完活了。虞连一边说,颈上一边不住往下淌汗,两片嘴唇发干起皮,他下午说话一直没怎么停过。
程曜便顺手拿了一支矿泉水瓶来,递给他,虞连愣了一下,含笑道谢,拧开水瓶一口气灌到了最底。
虞连喉结咽动。水珠沿着他光洁的下颚向下滑,滚到他粉白的颈上,又顺着领口,一路溜进衣下细瘦的锁骨。
程曜看了一会儿,别开眼神。
休息区的工业电扇被程曜搬了过来,虞连站在边上,对着电扇一顿猛吹。他舒服地呼出口气,又连声对程曜说辛苦,说如果晚饭前还没能完工,自己一定支付程曜加班的费用。
电扇转动的声音很大,盖住了场上一些细微的动静。虞连头顶悬挂着昨天才安装好的吊柜,吊柜微不可察地轻轻摆动,落下些灰屑在虞连肩上。
程曜注意到了,他抬起头,下意识对虞连说:“你走开一些……”
虞连与电扇挨得太过近了,他竖起耳朵,大声问:“什么?”
吊柜轰隆一声砸落下来,同一时间程曜抱住虞连一个猛扑,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去。
虞连听见一声巨响,眼前蓦地一黑,他回过神时,自己一双胳膊正圈着程曜的腰背,而程曜两条长腿跨在他身上,将他按在了怀里。
虞连脑中一嗡,隔着程曜肩头看过去,落下的吊柜将地面砸出一个不小的坑洞来,电扇歪倒在一边,杆子弯了,扇面停止了转动。
一旁铺砖的师傅吓傻了眼,办公区的员工听见动静,都探过头走来围观。
程曜皱起眉,嘴里低沉地哼出声来,他被砸到了肩膀。虞连眼都瞪圆了,伸手去碰他,程曜嘶的一声。
虞连声音发颤:“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傅,你伤得怎么样?”
程曜尝试活动了一下胳膊,说:“骨头没事,大概是皮外伤。”
虞连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扶程曜到一旁坐下。四周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人敢吱声。
洽谈室险些出了事故,有可能闹出人命。虞连很少这样恼火,抬头一看众人,眼神里都含着刀子,他气急反笑:“家具这块是谁负责的?这个安装师傅找得好,还附带了丧葬业务,把定做的棺材也抬过来吧,这个角度砸死了人连医院都不用送,直达殡仪馆多省事啊!”
场上鸦雀无声,没人回话。气氛骤然冷下几个度。
虞连喘着气,稍稍平复一下,疲惫地摘下眼镜:“行了,我也有责任,是我要撇开装修公司节省成本的,师傅装的时候我也该在场,也不全是你们的错……”
杜裕这时才敢冒出头把错领了,虞连事先交待过他,但安装那会儿他借故摸鱼去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片刻,他小声叫了声虞总,说当时没大注意,就待在一旁不敢再多话。
虞连低着头,沉默地擦拭镜片,半天没擦干净。他手掌磨破皮了,手上都是灰。
撒气解决不了事情,过了一会儿虞连先妥协了,说:“知道了。小杜,去量一遍柜子尺寸,重新做一个,原来的家具厂家和安装团队都别再合作了,其他办公家具再检查一遍。”
他安排完,有些紧张地去撩程曜的衣服,扒开人T恤领口就要往里瞧。
虞连手微微在抖:“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虞连没扒开,一下着急,抬手把程曜衣摆往上一掀,袒露出程曜衣下一大块劲实的腰腹。
程曜脸红了:“不,不了吧。”
虞连没察觉自己失态,嘴上一直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师傅,这得算工伤,我耽误你了,医药费我这边会支付的,你这几天上工的损失我也会赔偿给你。”
他看见程曜肩上大片红紫的瘀血,十分自责。
陆淮川刚一直打着电话,他才停下手里的事务,赶过来一瞧,就看见程曜红着脸衣衫不整坐在地上,虞连与他挨得很近,贴着他耳朵不知说些什么。
有些刺眼。陆淮川皱眉,严厉地呵斥一声:“干什么呢!”
众人一惊,眼神都落在他身上。
虞连已经把程曜从地上搀扶了起来,他对着陆淮川,解释说:“我们的吊柜出了问题,砸下来了,我差点被砸到,是这个师傅拉了我一把,但把自己伤到了。”
程曜说:“关系不大,涂点药就好。”
虞连听着,想起一些什么,说:“这里去医院少说得一个多小时,附近也没有药店,处理不及时怕以后很难愈合,我家里倒是有,但是……”
程曜突然抬头问:“离得近吗?”
虞连一怔:“我家吗?离这儿大概十几分种的路吧。”
程曜垂下眼,低声接过话:“如果去你家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你?”
虞连略有迟疑,陆淮川在不远看着,沉下脸色:“虞连,让人开车带他去医院,我有事情和你说。”
仿佛肩头疼了起来,程曜蹙眉,咬住嘴唇,发出轻微的抽气声。
“有事晚点说吧,”虞连决定下来,搀着程曜往电梯口走,回头远远对陆淮川说,“还多亏人家帮忙,要不及时处理一下,我实在过意不去……晚些我联系你。”
电梯门转眼合上,陆淮川脸色难看,员工还围在一块偷偷瞧他。
陆淮川有所迁怒,甩下一句“看什么,事情都做完了吗”!人群闻声散开。
陆淮川气息有些阴沉,大步走回了办公室,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