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曜扯着被子罩在头上,整个人窝在雪白的被单下一动不动,活像死了。
陈舟越揭开一看,看见自家侄子泪眼汪汪生无可恋,眼神比接受麻醉时还空洞。
陈舟越坐在床沿,好声好气劝着:“是麻醉药效影响了大脑,胡言乱语很正常嘛,你去外科病房转一圈,很多病人全麻手术后都闹出过笑话呀。”
程曜僵硬地开口:“是的,我就是那出笑话。”
“不不不。”陈舟越连忙安慰,“大家都不会当真的,只会觉得很有意思,术后的氛围都没那么紧张了。”
“再说了,曜曜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不是吗,想想还有点可爱呢。”他侧头问了一句,暗示梁寅生,“你说是吧梁医生。”
“嗯……”梁寅生皱着眉思考片刻,“他是说人家屁股很可爱来着。”
程曜有关昨晚的记忆零零散散,全靠梁寅生转述,经别人的嘴再说一遍,他的脸还是微微裂开了。
“不是这句不是这句。”陈舟越赶紧拉了拉梁医生袖口,“换句别的,别的。”
梁寅生揉了揉眉心,平静复述,丝毫没看出来润色加工的成分。
“你好,我的卡密是011729,彩礼钱够不够,不够拿宏晟的股份来凑。”
“请务必和我结婚。不结?不结要怎么上手摸你屁股呢。”
“和大家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crush。”
他在程曜死寂的目光中犀利点评:“最后一句还是不错的,当众表白出柜了,胆识过人,勇气可佳。”
“对了,”梁寅生补充一句,“我们出去以后你们还聊了会儿,你老板后来才离开的,昨晚你房里没人陪护,监控摄像没关,你要不要看一下视频?”
程曜心情已然跌到谷底。他目光闪动,挣扎片刻,还是决定看看昨晚和虞连单独聊了些什么。
半个小时后,程曜面如死灰,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往窗口方向走去。
病房里一时间鸡飞狗跳,只剩下陈舟越惊慌失措地喊说:“来个人把窗户焊死,焊死啊!”
梁寅生在病房外边抱起胳膊竖着耳朵听,一边戏谑地勾了勾嘴角。陈舟越在里边气喘吁吁忙了大半会儿,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去安分躺着。
他拭了拭额角的汗,面上泛起薄红,有些疲累地抬腿走出来,与杵在门外看热闹的梁寅生眼神碰个正着。
梁寅生低头摸了摸鼻梁,心虚地咳嗽一声。
陈舟越无奈:“你干嘛这么喜欢逗他。”
“好玩嘛,”梁寅生哼笑,“有阵子没看见他了,每回过来找你还在我面前装酷哥呢,这不逗一逗就本相毕露了。”
他鼻梁上镜片一闪,眼中得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没想到吧程曜,你小子也有今天,可算落老子手里了”。
陈舟越看明白他的心思,笑了笑:“梁医生可能没意识到,曜曜很久没这么孩子气过了,不完全是因为他手术后身心脆弱,而是因为你抓住他的弱点了。”
“有了喜欢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出糗,对他来说大概天都塌了吧。”
梁寅生收起那副打趣的面孔:“我以为他只是闹了出笑话,尴尬得一时半会没想开而已。”
“真是弯的?真出柜了?”
陈舟越摇头:“麻醉后的病人说出的话就像愚人节的玩笑,大脑在一个不受理智约束的状态下吐露真言,是真是假大概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曜曜无意说出的是他的心声吧,是真话。”陈舟越想想说,“我之前和你说过他对恋爱和婚姻都非常恐惧,但我把他学生时期仰慕的一位学长作为疏导对象,尝试性地给他下了一个心理暗示,他接受起来就非常容易,你还记得这事吗?”
梁寅生挑了挑眉:“那时候就弯了?”
“也不能这么说,他那时对自己性向的认识大概是模糊的,大学后也很少和我说起他的感情,我猜测他可能没有恋爱经历。”
“我不是故意偷看他的信息,可他手机屏幕上就明晃晃地摆着一张他和其他男孩的合照,我刚才顺便看了下昨晚的视频,那个男孩就是他现在就职的公司的领导,程曜放着宏晟不接手,跑人家手底下打工去了。”
“曜曜很喜欢他吧,而且还是单向暗恋,哦,现在可能已经把窗户纸捅破了。”陈舟越回忆一下,眼中浮起笑意,“我看到他微信列表的置顶消息了,他上司姓虞,很小众的姓,虞连,那他们两个人真的很有缘分啊。”
梁寅生看着他冶丽的侧脸,微微愣神,片刻后想了想:“噢,他上司和他之前校园时憧憬的对象是同一个人?”
梁寅生啧的一声,一脸又叫这小子捡便宜了的表情:“嚯,校园,职场,白月光,暗恋,久别重逢,buff全叠满了。”
他嘀咕一句:“哪来的福气啊这是。”
陈舟越哂笑:“能在一块才叫福气吧,如果喜欢很多年终究还是错过了对方,最后就成一出悲剧了。”
他眼睫轻轻蜷动,低头叹息一声,像是满含遗憾与感伤。梁寅生眼神偷瞄着他。陈梁两家打他们爷爷那辈起就有交情,程曜母亲陈凤娇打小就是美人胚子,陈舟越晚了她十来年出生,相貌上继承了父母的基因优势,与姐姐一样,都生得十分漂亮。
陈舟越性格上与姐姐完全是两个人,陈凤娇热烈,陈舟越沉静,他学医之后,颇具清雅出尘的学术气质,比之少年时期的五官秾丽明艳动人,渐渐从只可远观变得……
梁寅生将也可亵玩这句十恶不赦的话咽回了喉咙底下。
陈舟越两手斜插在衣兜里,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如玉石琢刻,他因伤怀微微垂目,眼波空灵有如江上春烟,浓长的眼睫是江面横生的浮动的萍藻,轻易便叫人耽于景中,沉溺难返。
梁寅生抱臂,食指指节抵住下颚,悄声退了小半步。
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管他们的事成不成,如果你姐知道了程曜的性向问题,恐怕也会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陈舟越更头疼了:“曜曜再三说不许把这次受伤的事告诉他爸妈,我现在大概知道为什么了。我姐要查起来太好查了,我确实不敢马上让她知道这么大个事情……我背着她这么操作其实是欠妥的。”
“但曜曜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想违背他的心愿。”他显得左右为难,“我还是打算等晚点,时机合适的时候再透露给她,她毕竟人在国外,万一一下着急上火,还指不定要发生什么。”
梁寅生说:“受伤的事可以放一放,但他们以后要怎么办,你总不能替程曜一直瞒着。当然,如果他最后没和对方在一起,也算是虚惊一场,我们替那小子打打掩护倒也没太大关系。”
陈舟越似乎并不认同他这个说法,他看了眼梁寅生:“曜曜能在当时那种状态下走出来很不容易,他单身很久了,我希望孩子幸福,得偿所愿,如果能瞒得住我不介意替他瞒一辈子。”
梁寅生不答,陈舟越收回目光,头扭过一边去,挑眉远望:“不过这只是我的愿望罢了,大概永远无法实现吧。”
他又笑笑:“万一哪天真的兜不住,就要看程曜撒娇卖萌撒泼打滚的十八般本事了。”
梁寅生轻轻嗯了一声,持有的态度仍不乐观:“可是,哪怕闹到最后勉强接受,也很难得到你家里人的真心祝福吧,毕竟叔叔阿姨……我是说程曜的祖辈,他们年纪都大了,思想观念上会比较传统守旧一些。”
“是啊,”陈舟越耸了耸肩,“所以曜曜很有勇气。”
他抬腿走了出去,挥了挥手:“比我勇敢多啦。”
梁寅生迟疑一下,没追上前。他转身到前厅去找了找昨晚的信息登记表,给虞连打去了电话。
虞连犹豫很久,到底还是赶来了医院。他一进门,发现程曜正坐在床边,光脚踩在地板上,耸着肩膀,背对着他。
背影是难以言说的阴郁。
“连哥,你来了吗。”
虞连脚步一顿,嗯?后背还长眼睛了不成。
他目光顺着程曜肩头往下,能透过单薄的病号服看见他被绷带包裹得微微隆起的伤口,绷带处隐约渗出些微鲜红血迹。
“嗯……”虞连张了张嘴,扯谎说,“我代表公司来看一看你。”
他这次没忘了拿些水果和牛奶来。
程曜一顿,语气冷森森的。
“你开除我吧,我已经不是公司的人了。”
虞连的心往下一沉。
他不由自主迈进一步:“我知道这次事故对你的伤害很大,公司是有责任的,我们一定会给到你相应补偿,另外刺伤你的刘凯东也已经进局子了,公司会协助你起诉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已经不配待在公司了,我不会再回去。”
程曜背影一瑟,似乎勉力压抑着情绪:“你也走吧,连哥。”
虞连盯着他背影,瞧了又瞧,心思一转,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了。
他试探地问说:“真的吗,那我真走了啊?”
程曜的背影抖得更厉害了。
他嗓子眼压着哭腔:“呜……你,你走吧……呜呜……”
虞连上前两步,掰过他的肩膀来。
程曜眉眼耷拉着,紧紧抿着嘴唇,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状,看见虞连投来的讶异目光,他终于没憋住,哇一声扑人怀里就闷声哭起来。
“一个人,怎么能丢脸到这种地步……”
“我不活了,这次哥一定更生我的气了,完蛋啦……”
他痛是真痛,丢脸是真丢脸,眼泪也是假模假样地挤出了几滴来,嘴上话虽说得寻死觅活的,可手臂一张,箍着人家的腰就不肯松手了。
虞连低头看着他不安蹭动的脑袋,顿觉好气又好笑。
“松开。”
“呜呜……哥……”
虞连拍了拍他:“我不走。你安分躺好,才手术完就老是动来动去的像什么话,我有事跟你说。”
程曜不情不愿地放开手,默默躺了回去,先前言不由衷地说着连哥你走吧,如今圆亮的眼珠一直追着虞连的身影打转。
虞连找了张椅子坐下,回头看见程曜盯着他,眼神又紧张又难为情。
“小程。”
“嗯?!”
“说一些事。”虞连轻咳一声,“不管你是不是真心想离职,但恐怕你还得在公司待上一段时间,一来得把后续的事情理清楚,二来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补偿和表彰你的机会。”
“我们没有理由开除一位业绩出众,能力出众的公司员工。”
“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能够在伤势复原后继续留在寻青工作,这个过程中你可以带薪休假,我另外申请了三万元的奖金,希望给到你一些小小的安慰和支持。”
他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少了,再多的公司账目上可能出不来,不过对于小程来说这确实是飞来横祸,我也可以自费……”
“已经够了。”程曜听他公事公办的口吻,有点失落,“不需要更多了。”
“哥……又是出于什么心情想要自己掏钱补偿我呢,同情吗,还是自责?”
果不其然,谈到这个虞连的眼神很快不自在地飘开了。程曜没忍住问说:“我当然想留在公司了,前面我说的都是些假话,放屁的话,你不要听,我现在想起被刘凯东扎了一刀竟然还有些开心,因为这样你就没有理由马上赶我走了。”
“留在公司,就可以每天都看见你。”
羞躁又开始悄悄爬上虞连的脖根,他坐立不安地抓了抓衬衣领口:“是不是麻醉的效果还没散,你又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
他一说麻醉,程曜顿时萎了,他即使脸皮再厚,一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还是会尴尬到咬着枕头翻来覆去打八百个滚的地步。
他苦着张脸,讪讪说:“没有没有,我现在说得都是真心话啊,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当然昨晚也不算假话……啊啊我是说,只有一些是真的,另外一些假的连哥千万不要听不要想啊!”
他捏紧了手,偷偷看一眼虞连:“我只是希望哥能懂我的心情,不要误会我的心意。”
“我也知道我之前做错了事情,我没有想要窃听公司信息,但说到底还是私心作祟,伤害到你了。”
他好像怕来不及,一口气解释完,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没有打算因为这次受伤就赖在公司不走,但想着还能多见你一面,心里就很高兴,我甚至还在奢望……”
奢望你也爱我。话在舌尖打滚,程曜最后匆匆换了个愿望:“奢望你原谅我。”
虞连见他仿佛缺氧的样子,连忙起身去按墙面上的呼叫铃:“插管哪里去了,还要不要接上?需要呼吸机吗?你别说这么多的话呀……”
程曜一把拉住他的手,和那晚挽留他时一样的用力。
他嘴唇动了动:“还有,请哥不要回避我。”
虞连心尖一颤,动作停下来。
他坐了回去,双手安静叠在膝上,垂头想了很久。
程曜心悬在嗓子眼里,等他。
“小程,你还太年轻。”
“好好养病,我会想一想。”
程曜着急喊道:“你才大我三岁,女大三还抱金砖呢!别说哥就大三岁了,就是大三十岁我还是会喜欢你啊!”
他口不择言,虞连给他两句话噎得半天没吱声。
程曜心一横,孤注一掷说:“是想要不要原谅我,还是想要不要爱我?”
他话一说完,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程曜半天没等来虞连的回音,黯然垂下眼帘,他勉力掩藏自己眼中的渴盼和失望。
手不舍地勾着虞连,收紧了又放:“我大概知道了,对不起哥,我并不是有意逼问你,能看见你我就很开心啦,你别太放在心上……嗯,也别完全不放心上,偶尔放一点点也好啊……”
每一句细细碎碎的念叨都是小狗一片一片破掉的心。
虞连想了许久,打断了他的话。
“小程,我说你太年轻,并不是指年龄上,而是心理,眼界,经历,许多许多。我们还不够了解,你可能只是恰好遇见了我,短暂心动,短暂喜欢,未来还有很多更好的对象,才是陪伴你一生的人。”
“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我也要考虑清楚,因为我的野心很大,我也有奢望。也许是因为我年岁渐长的缘故,我希望我爱的人是能够与我相守一生和我白头到老的人。”
他在程曜渐渐发光渐渐生动的眼眸中央,笑说道:“所以要不要原谅你和要不要爱你这两件事情,我都会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