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很值钱的一条命。”
虞连反复琢磨高希芸无意透露的这句话,总觉得话里意有所指。程曜在一旁撑着伞,一只手伸过来,两指并拢,揉了一下他皱起的眉心。
虞连抬头,见程曜笑吟吟地看自己。
“走了,吃饭去,天底下难道还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事?”
虞连也笑:“也是,遇事不决,先吃一顿要紧。”
两人到外面搓了一顿,虞连点的皖鱼粥底火锅。新鲜的脆皖渐次倒入沸腾的水里,锅子咕嘟冒着热气,刚宰杀不久的鱼成了盘中餐,死白的鱼眼朝上,在蒸腾的白气里瞪着虞连。
虞连拿筷子翻动了一下,程曜已经把碗递了上去,虞连笑着给他夹了一块。
“小程喜欢吃鱼头,怪不得这么聪明。”
程曜嘿嘿笑:“我妈小时候也这么说我。”
片刻回味过来,挠了挠头:“你不会把我当小孩哄吧。”
程曜爱吃辣,虞连在火锅底料碟子上蘸了一块鱼肉,重新夹给他。
虞连:“哪里,真心表扬你,之前我一直摸不清高希芸的行程,想见她一面比登天都难,小程一出手,顺利就见到了。”
“哎呀,”程曜这时又谦虚起来,“他们这种集团CEO保密工作确实会做得很好,但是高层领导之间总有跳槽的情况,互相跳到对家企业的人很多,我只是刚好认识这号人,委托他把前公司的内部人员找来,想要知道高希芸的行程也不算太难。”
程曜突然记起,他当时把季敏引来寻青和陆淮川见面也是这么做的,后来还发生了拍下照片诱导虞连在酒店见面的事,立马闷声不吭,低头凶猛灌下一碗鱼汤。
程曜讪讪摸着鼻梁:“还好啦,也就、一般聪明吧……”
虞连翻到另一侧鱼头的筷子突然停住,程曜正心虚,听见他若有所思问说:“互跳对家企业?如果高希芸想要知道恒成集团江成屹的行踪,是不是也不是难事。”
程曜腮帮含着鱼肉,含含糊糊说:“这不难吧。”
程曜说:“其实最想了解一个人的,不一定是亲密的人,往往可能是你的对家,他们会想尽办法掌握你的一切信息,然后再整垮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虞连唔的一声,支起下巴,菜也不吃了表情,有些心不在焉。程曜正开口想劝。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虞连看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他接起后,张瑞鹏在那边说:“陆淮川原本的手机弃用之后,很难再追踪到他本人了,但有个事,我觉得可以和你说一下。”
“陆淮川在国内的一个账户发生了变动,近期有一笔款项汇入,要知道之前他的所有资产都被高希芸申请冻结,但是唯独这个账户解冻并且转账成功了。”
“具体金额多少,汇款方是谁,又转出给了谁,这个暂时没查到。”
虞连顿时觉得,有一些事情,隐隐约约地串联到了一起。
他想了想,缓缓开口:“小张,再帮我个忙,我想知道恒成江成屹近期的行动轨迹。”
程曜插了一嘴:“这个我知道。”
虞连错愕:“这你之前也顺带一起查了?”
“那不是,恒成集团的老爷子今天在他家旗下的酒店摆寿宴,他的生日和恒成成立的日子是同一天,他们每年都会邀请宏晟,虽然我没去过,但这个日子很好记。”
江成屹站在阳台上,低头翻看手机里一些照片,高希芸和他的寥寥几次约会,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床上。
计划多变,地点随机,仿佛每次相见都罪恶难当,既隐秘,又刺激,结束后的深情缱绻意犹未尽,渐渐变成漫长的等待和空虚。高希芸不愿意拍照,所以他只趁她睡着偷偷拍下过她几张模糊不清的侧影,细软的长发铺在她侧脸和肩头,浅浅掩盖了她莹润小巧的下巴。
她眼睛闭起了,眉眼轮廓也变得不那么凌厉,江成屹这时很喜欢吻她,从额角,鼻尖到嘴唇。他总是偷偷摸摸地,高希芸不知道最好。
身后有人喊他,江成屹回过头,看见是他盛装打扮的未婚妻。
未婚妻走过来,伸手调整一下他颈上的领结,低头时瞥见他来不及收起的手机照片。
未婚妻笑了一下,出声提醒说:“怎么这么久不见人,宴会快开始了,需要你开场。”
江成屹把手机收回衣袋里:“就来。”
未婚妻顺着他的胳膊,抚平他西装衣料上皱起的褶痕。这次宴会来的记者格外多,他们在等江成屹正式宣布婚讯,有摄像头趁机对着他两人拍。
江成屹注意到了,微微侧过身,这个拍摄角度更明晰了,很好出片。未婚妻会意,脸上笑意越发明艳动人,两人含情脉脉相视片刻,任谁看了都会说情深意笃。
她放下手:“那我先去陪一陪老爷子,你尽快来。”
江成屹微笑点头。
在江老寿宴上公布婚讯,双喜临门,这是恒成一早就策划好的,江成屹已早早放出风声,邀请双方亲朋和社会名流参加。进入场地的门槛不低,安保措施也做得很严密,只允许部分主流媒体的记者进场,尽可能地展示恒成集团的尊贵与低调。
场上出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灯火缤纷,衣香鬓影,不断有人上前向江成屹提前道喜。
服务员手中托盘上的香槟陆续被取走,宾客举杯,寒暄,嘴上说一些客气的场面话。
江成屹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又有女士前来向江成屹敬酒,他转过身,微笑回应。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穿了一身桃粉流光礼服,裙摆曳地。她与江成屹之前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她家里与恒成有生意上的往来。
有服务生推着装着香槟的车来,把围在一团的人群往前挤进了一些,女人说了没几句,裙摆一重,仿佛被人踩中尾巴。
她慌乱伸手拉了一下,恍惚中背后受到一股推力,她身子猛然前倾,江成屹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她手中的酒水也因此撒了他一身。
周围的人惊呼出声,赶紧将江成屹和女人拉开,女人红着脸慌忙道歉。
江成屹绅士地表示理解,只说:“关系不大,换一套就好。”
他的未婚妻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助理匆忙赶过来,请他去十二楼的贵宾衣帽间重换一套新的西装。
江成屹一边往外走,一边拍了拍胸前衣服上的水渍,到了走廊上他沉着脸:“下次邀约名单上不要再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了,又蠢又让人糟心。”
助理赶紧答应下来,电梯一路上行,江成屹抬腿进衣帽间重新换了一身行头,助理在门外等他。
江成屹对镜,调整了一下,觉得有些不满意,喊助理进来重新弄一弄发型。他叫了两遍,外面都没有回应。
江成屹心里生疑,正要转身,门外响起一道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女声。
“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忘了叫上我。”
是高希芸的声音。
江成屹一惊,下意识脱口:“希芸?”
高希芸再没出声了,江成屹拔腿往外追去,门前空荡荡的,连助理都没在,只有拐角处一道人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希芸!”
江成屹大声叫了一声,心情极复杂,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对方走得极快,他一直看到人影从拐角溜进十二楼户外阳台的大门,大门虚掩着,门板被一道风声带起,吱呀吱呀地响。
江成屹推开门,闯入进去,这里地方空旷,之前是被租用做棒球培训的,租期过后已经废旧了,原本用铁丝网封闭的四周也撕开了很大的口子,室外的细雨和大风灌入进来。他只看见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背对他站着,在低头整理一些用具。
江成屹上前两步:“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里路过?”
服务生没回头,只是手指了指侧前方:“有啊,一个女人,她好像从这个消防门走出去了。”
江成屹朝前看,不远处确实有两个消防通道,他几步过去,刚好站在服务生的身前。
他回头刚想问:“是哪一道门……”
耳边掠过一阵风声,他下意识偏过头,挟着浑重力道的棒球棍重重落在了他肩上。
江成屹痛苦不堪,胳膊仿佛一下与躯体分离,他捂着右臂,跌跌撞撞往后倒退几步。
眼前蒙着口罩满眼阴翳的男人,第一棒落空后,毫不犹豫地挥棍又朝他袭击过来。
江成屹狼狈地躲过他的棒子,但被逼得越退越后,一直退至场地边缘,他背心发凉,重心不稳,生出浓重的危机感来,匆忙中他往后急急一瞥。
背后是一堵半高的墙,往下越过去,就是高空。
这里是酒店的第十二层,距离酒店大坪足有四十米,当初是江成屹亲自参与的楼盘设计。
他慌了神,开口说:“你是谁,为什么杀我,还是说……是谁让你来的?!”
来人没有言语,再次挥棒,只一味想置他于死地。
江成屹已经没有退路了,求生欲让他闷头抱住眼前的男子的腰,两人一起向屋内撞去。
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一棍连着一棍,他痛叫一声,但不敢撒手,只凭着一股蛮力把对方撞倒在地。
两人滚成一团,开始扭打,对方索性扔了棍棒,挥起拳头往他脸上砸。江成屹也趁机拉开了他的口罩。
“是你。”
江成屹脱口,陆淮川意识到暴露,也愣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更加凶狠。
他咬牙切齿,揪起江成屹把他抵在半人高的护栏边上:“你去死吧。”
江成屹方才吃了他那么多棍,痛得几乎使不出一点力气,五脏六腑都像被打碎了,他喉咙里涌出血沫。
他有气无力地任他揪着衣领,声音断断续续:“你已经躲了这么久,你这种人怎么会敢干这个……是谁,是有人指使你吗,谁让你这么干的……你要什么,钱吗,还是要别的,我可以给你双倍……”
陆淮川在这一刻,才真实体会到打压上位者的癫狂的快感,他嘴角扭曲地抽搐一下,仿佛在笑,脸上还沾着的江成屹身上流出的血。
他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江成屹还能活动的那只手偷偷抠着护栏上的水泥和石块,不断地往下抛。两人扭打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下方的人。
虞连赶过来时,酒店楼底已经围了一圈人,他们仰头对着楼层上方指指点点。
他一眼看见了厮打在一起的两人,还有陆淮川的,和江成屹的脸。
他不禁高声喊道:“陆淮川,放开他,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别人利用啊!”
他高声,用了很大的力气,尾音都在颤抖。陆淮川动作一顿,目光下移,底下那么多人挤在一块,渺小得就像蚂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他来了。
陆淮川目光变得凄然,手上松了一点劲,江成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手底逃脱。
“有话好说,我们还可以商量,你要多少钱?”
陆淮川没说话,他的眼睛定在一个地方,失魂落魄。
江成屹看见他哭了。
见两人还在纠缠,虞连急了,哆嗦着要去报警,程曜在一旁拉住他。
“早就有人报了,但是出警应该没有这么快,就算来了,救生气垫也要花时间铺开,不一定来得及。”
虞连有些手足无措:“这怎么办,我上去劝劝他……能来得及吗,但这也不一定管用,要不我还是上去吧。”
酒店开始封锁人员进入,围观的人群也遭到驱赶。程曜再次抬头看了看,说:“你别去,我不放心,他太危险了,身上可能带有刀具,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你等我一下。”
他头也不回地越过围挡线,和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就钻进了酒店大堂里,虞连目送他离开,心底惴惴。
不多会儿,不知是谁的主意,陆续有人从酒店搬出床垫,在大坪前堆成一块,但面积太小,功能远远不及救生气垫。
江成屹那边的安保人员,也赶到了十二楼的室外,江成屹的父亲跌跌撞撞赶来,劝说陆淮川把江成屹放下,万事可以商量。
安保人员拿着器械虎视眈眈,随时预备从后方突袭。
陆淮川一念之失,好像除了束手就擒,再没别的出路了。
他力气渐渐松懈,江成屹勉强支起身子,试图推开他一些。
江成屹说:“放了我吧,也给自己一条活路。”
见陆淮川有所松动,他好像只差一点,就要脱离成功,即将越过陆淮川的时候,江成屹表情复杂,眼中闪过愤懑,又夹杂着得意。
“对,就是这样,好好想想,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呢。”
陆淮川皲裂的嘴唇动了动,突然出声:“是了,她也是这样想的。”
“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有高希芸的录音,这么大喜的日子,我忘了恭喜你啊,江总。”
陆淮川咧开嘴,露出一排血污的牙齿:“你刚才不是想知道是谁指使我这么干的吗,是你最爱的女人啊,这下你跟我一样悲哀了,江成屹。”
江成屹看着等着上前救援的向他奔来的人,他立在原地,遍体生寒。
陆淮川转过身,阴测测地,口中吐出的恶气带着将死的腐烂感,溅在江成屹颈上:“你是不是觉得又拿捏我了?他说得对,被人利用,我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在救援的人伸过来的手将要碰到江成屹的那一瞬间,陆淮川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他抱着江成屹,一起滚下了身后那道护栏。
两道身影从半空重重坠下,人群惊呼,惶然奔走。
坠落的身影消失在八楼,惊叫声戛然而止,虞连再也没法撒手不管,他挤开人墙,冲入到酒店内去。
他匆匆赶到八楼的阳台室外,里头一片狼藉,这里是个咖啡店,做成了室外花园的模式,许多遮阳的户外帐篷一早被人堆积在一起,恰好堆放在陆淮川下落的地方,像是有人有意为之。
虞连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地散落的支架和碎布,两人坠落的身体被掩盖在了里面。
江成屹的人堵在门前,不让旁的人上前围观拍照。恒成集团的江老爷子在方才那一跳中,已经突发心脏病,被紧急送医就诊,有人大胆上前揭开了布,嘴里大声说好多的血,赶紧来人支援。
虞连有些浑噩,不可置信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坠亡,他恍惚中看见陆淮川的身躯在眼皮底下变成一堆碎肉,渗出的血液渐渐没过他的脚底。
一双手覆盖在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程曜的声音缓慢又低沉,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疲意。
“哥心跳好快,是受惊了吗。”
虞连顾不得有别人在场,回过头一下就抱住了他,闷声说:“这里很危险,你不要再乱跑了。”
程曜手臂一展,揽过他的腰,下巴抵着他的额头:“不跑。你怕就别看了,已经够了,我们已经做了该做的了。”
虞连的目光越过人群,只瞥见了担架上垂下的一只苍白的手,与沸腾汤锅里翻滚向上的鱼肚一个颜色。
北半球的这时候,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菲佣端来精致的孕期早餐,高希芸一勺一勺挖着法式蒸蛋,静静享受着清晨的温柔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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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扫过一眼,舒眉笑了笑,端起手边蔬果杯的动作,像端着一杯陈年的香醇的罗曼尼康帝。
身前空无一人。她举杯,对着微凉的空气优雅碰了碰杯。
“Che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