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像是打肿脸在充胖子。
虞连心说,但还是给陆淮川保留了余地。
“我理解你创业之初的艰辛,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并不容易,你或许为此付出了许多……”
他想起些什么,心中刺疼,像刀子放在舌尖上滚,虞连断断续续地说完接下来的话:“一切的,过去的事,就让它在今晚过去吧。”
“就当是为了寻青,我们不要在这段无望的感情上纠结不清了,对你我的未来都好。”
“过不去。”陆淮川背对着他,慢慢摇头,“我过不去。”
“我永远记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是什么感觉,我在想,那时我去干了什么呢。”
他笑了笑,回忆说:“我去投资我自己了。”
“我去过了很多饭局,遇见了不同的人,才知道不属于你的阶级挤破了头也很难融进去,当客户捂着鼻子问我身上那套发黄的西装穿了多久的时候,我敢说是二手市场买的吗?但他们其实不在乎,只是说好臭,起哄让我一件件脱掉,我就脱了,赤条条地半跪在地上敬他们酒喝,他们又都笑了起来。”
“那场饭局我赚到了半年来都没赚到的钱,合同款当场结了,用扔的方式向我砸过来。”
他肩头一瑟,似乎叫顶楼的晚风吹疼了,摸着胳膊自顾自说:“原来被钱砸到真的会痛。”
“羞耻吗,当然羞耻,但我蹲下来摸着它们,却有一种实感,我好像游魂一样在平港飘荡了很久,脚步始终是虚浮的,而这一刻才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真正生根。”
“我拿到钱的第一件事,是去换了件不那么臭的衣服,还有鞋,包,首饰,等等。”
他低了低头,爱惜地转了转手上腕表,他后来买得起很多表,始终戴的虞连送他的这块。
“其实人变得光鲜后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人总想扯着你那身衣服,去剥开你身上的皮,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货色。”
“有人撕下这层皮,就有人捡起这层皮,然后一层一层穿在自己身上,那么浮华,那么炫丽,你都看不出他是人是鬼了。”
“现在想起来都是想抽自己一巴掌的程度,”陆淮川吞咽一下口水,“我被比我更会投资自己的人骗,骗到去借高利贷,钱一分没剩,人都险些进了局子。”
他此时居高临下,朝着高楼下方的城市图景一指。
“你看到那栋电子屏三层楼高的金融大厦了吗,在一楼的药房和银行大门之间,有一个很窄的巷口,很多人以为是条死巷,其实不是,巷尾有出口,有一个被垃圾桶堵住的墙洞。”
虞连始终没有走到他身边来,只是仰头看着他站在很高的台阶上,两人明明相隔不远,却能感觉到一层清晰的分明的界线。
“我被人拿着棍子往头上砸的时候,就是从那里溜出来了,甚至连他们那种下三滥的人,都嫌弃地没钻那个洞去追我,只是笑说,怎么狗钻的洞,人都能进去。”
“我从来没有那么窝囊过,我想回石宁了,不求东山再起,至少不用再钻那个洞,我给我妈打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问我什么时候还钱,电话那头是我妈撕心裂肺的被人扯着头皮的惨叫。”
陆淮川两手张开,风将他披散的衬衣盈满,仿佛上天助力,生出羽翼,悬空飞起。
“我一下想到当初为什么义无反顾到平港来。”
“因为我没退路。”
他语气从惘然变得坚定:“我要很多钱,要到很高的位置上去,让人当做泥巴踩在脚底的滋味我不要再经历第二遍。”
他再次扭过头看着虞连,眼角隐约带泪。
“我有句话错了,感情从来不是肤浅的,对我来说,那是很奢侈的东西,是我站得很高的时候,才敢去追求的。”
他佝偻着肩,伸手向前,是个索取拥抱的姿势:“连连,你在我心里,一直在很靠前的位置,我现在抓住机会往上走,也是为了我们更好的将来。”
“我想你应该陪着我,至少,你该等一等我。”
虞连的头撕裂般痛,那些酸甜的暗恋的往事,如今回首只剩下不堪,眼前人狡黠的诡辩变化成为粗长的针,反复穿刺着他的头皮,眼眶。
对方仍期待他的回应,而他实在觉得疲惫。
虞连抬起眼皮:“可是,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不管是落魄的,辉煌的,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你只是在追逐欲望的过程里选择了牺牲掉它而已。”
“我哪怕有幸成为你现阶段的完美情人,”他眉目间噙着淡淡的讽意,“始终有一天,我也会在你攀上云梯的下个阶段沦为被牺牲的那个。”
“永远在筛选,最终被淘汰。”
陆淮川哑然,无从辩驳。
“话说完了,走吧。”
虞连觉得这个话题早就应该结束,他疲于应付,转身要走。起风了,陆淮川仓惶的散碎的脚步夹在风声里。
他伎俩用尽,惊慌失措地追喊:“虞连,你别走,你听我说……”
虞连没停,打断他:“够了吧。”
他自认给足了陆淮川脸面:“到此为止了,我们好聚好散。”
身后没声了,虞连在按下电梯键的前一秒,觉得有些蹊跷,往回看了一眼。
陆淮川站在顶楼边缘的位置,身后靠着薄薄的玻璃护栏,神色难辨。
晚风渐渐粗狂,他衣摆翻飞,一根领带潦草地挂在颈上,是索命的鸣丧的套绳。他的身影像白鸟欲坠。
虞连心猛往下一沉。
他不禁出声说:“陆淮川,你该走了。”
他想了想利害,妥协道:“实在有什么未讲完的话,至少该换个地方。”
陆淮川动了一动,城市高楼的旋转射灯打在他脸上,闪烁的光线下他一张俊美的面孔忽明忽暗。
片刻,他低声道:“虞连,我并非不爱你……”
虞连叹息,只想把人先从高处拉下来,于是快步往前,朝他伸出手来。
陆淮川眼神一亮,他从善如流,立即跳下台阶,飞跑过去一把牵住虞连的手。
他手掌使劲,抓得很用力,虞连愣住了。
陆淮川的嘴唇抖得厉害:“你刚才给我的感觉,好像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会彻底被抛弃。”
虞连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无奈:“淮川,你可能并不了解我。”
“我既然当初选择了和你合作,就会坚持下去,哪怕我们关系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只要寻青还在,我都不会离开。”
他顿了顿:“我刚才回头并没别的意思,我是怕你想不开,或者说,如果你有一天真的被逼到了绝境的地步,作为朋友,我也会愿意像现在这样,去拉你一把的。”
他重复:“除此外我没有别的意思。”
陆淮川捕捉住一个信息。公司还在,他们还有共同的公司。
他讷讷:“不会无法弥合的,你在,我们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虞连感到很难再沟通,只好沉默。
陆淮川一直紧紧扣着虞连的手,虞连坳不过,在窄小的幽闭的空间里两人沉默无言地牵手。直到下一道电梯门打开前,陆淮川的手才缓缓松开。
出了酒店大堂的门,陆淮川又紧张起来,他追着虞连背影:“我送你回家。”
虞连:“就在这儿各自散了吧,我晚点还有别的事情。”
他想了想:“你也接着去忙你的。”
“我、我没有事了……”
陆淮川目光一闪,他再次试图去抓虞连时,虞连躲开了。
“我想一个人回去。”
见他口气生硬,陆淮川迟疑了会儿,没有再作纠缠,放他走了。
一辆出租车恰巧驶入酒店门口,虞连拦停了它。
陆淮川在玻璃车窗外冲他挥手告别,目送他离开。
上车时虞连向后瞥去眼神,陆淮川身影是仓惶的,在逐渐拉远的距离中慢慢淡去。大堂门前有个男人站在陆淮川身后,目光始终盯着他们,那人胸口上挂着酒店的铭牌,是酒店内部的人,看起来却并非保安或者接待员。
虞连摸着膝上的文件夹,窦杰要求递送的那本合同还没能送出去,而对方也一直没来电话催促。
很明显的局。虞连想了想,还是翻出了窦杰的手机号。
对方很久才接起,虞连连问了两遍,他的回答也断断续续。窦杰在劲爆的音乐声里嘟囔着回复他,显然酒劲上头。
虞连:“刚才在包间没见到你,你要的文件我已经放在酒店前台了。”
“哦、哦,连哥!”窦杰那边大着舌头,“客户说今天先不签了,他们玩嗨了,拉着我不让走,我一下连电话都忘了回你。”
他连连道歉:“你等了我很久吗?连哥,对不起,麻烦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现在也走不开,我晚点再去拿,明天一定给个面子让我请你吃饭啊……”
虞连垂下眼:“我确实在餐厅等了很久,下回记得别发错包间名字了,走错了地方怪尴尬的。”
“什么餐厅?客户从酒店房间出来以后我们就一直在K房啊,”电话那端的音浪声一阵高过一阵,窦杰语气含含糊糊,“我忘记告诉你了……哎,那谁别切我歌!”
“连哥,你现在还在铂尔吗,要不一起来玩?”
虞连没搭理一个醉鬼,他挂断电话,对司机:“改道,去一个地方。”
他挂断这通电话后,关了手机,顺便把手机卡也拔了出来。
虞连进入一个老小区,在一道的铁锈斑斑的门前等了很久。
门吱呀一声,从里缓缓打开,稍一动作门板就开始往下掉着金属碎屑,里边的人晃了晃脑袋,从夹缝里露出一张苍白的干巴的脸。
“外……卖……吗……”
“我给你点。”
虞连从门缝中挤进去,房间被窗帘严严实实罩着,一丝风透不进来。屋里没亮灯,各种外卖零食的盒子堆砌在电脑桌旁,桌脚看不见了,只有三台电脑屏幕亮着幽光,摇摇欲坠地挂在上边。
虞连迟疑一下,在挪开被成人杂志占领的板凳,和捡出被短袜内裤塞满缝隙的沙发中做出了选择。他决定站着说话。
对着和鬼一样飘到他身后追问何时点外卖的人,他咳嗽一声:“等我把手机修好。”
“小张,帮我查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