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府的管家站在门前,迎来送往,到晚间时候,他接待了今日最后一位登记来访的客人。
陆淮川满身高定,礼貌地递上名帖:“我来拜访一下高太太。”
管家打量他一样,比了个手势,领着他往里走。
两人静静穿过一条欧式风格的长廊,快到宴会厅的时候,陆淮川一眼看到了黑曜石嵌金边的长长桌台,和桌台下打碎了一地的酒壶和杯盏。
红色的酒液渗进地毯里,满目狼藉。这里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
陆淮川从中窥到,不久前曾发生过怎样激烈的狼狈不堪的事。
管家右手手掌压在腹上,微微躬了躬身,留下最后一句嘱咐:“太太心情不好,还请陆先生注意言谈。”
陆淮川答应下来,他静坐了半个小时,身后有人轻声出入,他再斜眼看一眼地毯,那摊碎掉的垃圾已经被收拾干净,看不出之前的痕迹。
刘静娴在半小时后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身加绒旗袍,瓷青的绸缎面料,白色芍药花图案,外罩一件芽黄色披风,披风衣领和袖口边缘镶着绒绒软软的狐狸皮毛。
她保养得很好,看不出五十好几的年纪,但脸上脂粉抹得很厚,眉毛粗浓,显出几分凶相。
刘静娴落下座后,对着陆淮川抬了抬下巴。
陆淮川弯着眼睛,称呼说:“高太太。”
“我听希芸提起过您几次,正式上门拜访还是头一回,今日一见,果然和希芸说得一样,这么光彩照人。”
桌上重新换了新的茶壶,甘香的碧螺春代替了酒,茶叶色浅,也许是管家担心再被打翻一下,手工制的羊毛地毯会更加难以清洗的缘故。
刘静娴抬起手腕扣了扣杯盖,许久才答。
“陆总,在我面前不用一口一个希芸,以你们的关系,你应该称呼她一声,高总。”
陆淮川脸上的笑意淡去一些,声音平缓:“好的,高太太,那我重新跟您介绍一遍,我是高总的朋友,很高兴您能给我这次机会和您见上一面。”
“刚才我失言了,我带了点见面礼物过来,一是想请您笑纳,二是对于我刚才不礼貌的行为表示歉意。”
他把精心准备的礼盒掀开,露出里头的名贵首饰,丝绒红布上装着一枚玉镯,高冰飘绿,市值80万元。
刘静娴这才正眼看了看陆淮川。
“镯子很好,收起来,自留吧,”她说,“你说了两个由头,只递一件礼物,你这人很贪呢。”
陆淮川没有动怒,也没有慌张,至少面上不显。
他笑笑说:“我又失言了,我听高太太的意思,是愿意给我送出第二次礼物的机会,真是不胜荣幸。”
“那我改日再来,”他站起身,弯了弯腰,“这镯子留在这里,您想扔掉或者砸碎了它,随您。”
“期待下次与您会面。”
他装模作样地往回走了几步,竖着耳朵听动静。
刘静娴果然喊住了他:“陆总,坐下吧。”
陆淮川转过身,见刘静娴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评价道:“你还有点滑头。”
“好像又没给您留下好印象。”
刘静娴笑笑,接着说:“没关系,可能是小家小户的……哦也不算,毕竟你名下的房产都是希芸给你的,也称不上什么门户,哎呀,我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可能像你这种吧,”她优雅地吞咽一口茶汤,语气一顿,“会比较懂事一点,不像之前那几个仗着有点家室的,就敢来我面前摆足架子。”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也配踏进高家的大门。”
刘静娴这名字取得,与她本人一点不相符,她尖酸刻薄,拜高踩低,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连陆淮川这种豪门底细都没能摸太清楚的人,对她的大名也有所耳闻。
陆淮川默默合紧了牙齿,他低头没说话。
刘静娴继续说道:“我对你印象其实不错,刚才我看见了,你全程没看手机,还算坐有坐相。还行。”
她宁可晾着陆淮川,只在监控里观察他的举动,也一句招呼都不肯打。
陆淮川一直觉得,社会阶级间存在难以跨越的鸿沟,不同圈子的人产生的交集也会减少,人与人至少会在明面上装一装友好平等的假相。像刘静娴这样把伪装的体面撕开,赤裸地表现出对下位者的审视和轻蔑的,陆淮川只见过这么一个。
高希芸傲慢的脾性和她如出一辙。
陆淮川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紧紧掐住身下座椅的皮质把手,指甲深深抠了进去。
刘静娴依然端的高高在上的家主模样,左右审视、批判陆淮川的家室背景,为人作风。
“差了太多意思了。”
她放下茶碗,指尖在紫皮银胆的杯壁边沿敲击一下,最后说:“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去吧,能抵你全年工资了吧,我收不起,到时候跟你们这种人牵扯起来,很麻烦的。”
陆淮川的忍耐慢慢接近极限,他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
刘静娴突然嫌碧螺春的味道太浓,差使人拿进来一些茶点。
莲花造型的凤梨酥搭配青瓷的点心盘,六种颜色,逐一盛在她面前,保姆把净手的器皿和巾帕端了上来,刘静娴抬起手。
陆淮川突然起身,接过保姆手里的盘子,端到刘静娴面前。
刘静娴讶异看了看他。
陆淮川低头微笑:“我来伺候您。”
他用了伺候两个字,刘静娴面上两段纹得又粗又重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她没太多迟疑,很自然地将手浸入盆中,搓了搓,又拾起巾帕擦手,等擦过了,把帕子一下扔进水盆里。溅起的水珠落到陆淮川脸上,陆淮川眼神闪了闪,没有躲。
刘静娴笑笑,没看他,话却是对着他说的:“这也算种本事。”
“可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话音一扬,像粗劣的刀片在石头上磨,又干涩又尖锐。
“我上了年纪了,最近脚踝骨老是作疼,”刘静娴难得开口解释,她又转过头去,“阿菁,热水准备好了没有,时间提前一点吧,我现在就泡泡。”
保姆把水打了过来,陆淮川再次接过,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脚。
陆淮川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替您揉一揉。”
“力气会不会太重了,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您开口说。”
他修长的一双手反复摩挲水盆里一双皮肤松垮的、肤色干黄的脚掌,力道轻轻缓缓,像怀着什么极珍惜的心情,捧着珍视之物。
刘静娴没再开口说话,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场上一时安静了,无人出声。陆淮川计算着时间,等到再过一分钟。
高希芸在这个时候满身疲惫地走入进来。
她一眼看见这个场面,脚步一停,愣了一下。
陆淮川抬起头。
“你在干什么?”高希芸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淮川重新站起身:“过来拜访高太太一下。”
高希芸眼神定在母亲的脸上,刘静娴难得地没有表情。
她有点惊讶,但是很快不客气地说道:“以后少来吧,有公事可以在公司沟通,或者你直接联系欧令仪。”
陆淮川没有对她下达的逐客令表现出太大情绪:“我确实有些事找你,但不是公事,我现在对你的行程不太了解,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上一面,聊一聊?”
高希芸看了眼刘静娴的神色,又扫过一眼台面的镯子。
高希芸松口:“我会让令仪安排一下。”
“你过来一趟不容易,让陈司机送你回去吧。”
陆淮川弯了弯嘴角:“再联系。”
高希芸到底给了面子,最后落下一句。
“可以。”
陆淮川把时间约在了除夕节的前两天,在一家装修普通的咖啡店里。店铺并不起眼,只是门前种植了很多绿色植被,约会当天还下起了雨。
他谈话内容没什么重心,无非是些私事。他反复地谈和高希芸之前的感情。
像是有多想念似的。
高希芸听着觉得烦躁,不知道是不是受孕期影响,她会比往常更加容易倦累,易怒。
她看着陆淮川一张一合的嘴唇,没听进去半点,但有点犯困,陆淮川看出来了,招手给她加点了一杯黑巧拿铁咖啡。
饮品做好盛上来,高希芸闻到杯里那股浓重的甜腻的味道,她还没碰上一点,胃里就直犯恶心。
她皱着眉,起身去了卫生间,调整状态。
等她平复过来,走出去准备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约会时,陆淮川已经抱着她的大衣,站在原地等她。
陆淮川满脸歉疚:“不好意思,我觉得刚才那杯拿铁你可能不喜欢,打算给你换一杯来着,拿起来的时候没注意,手里一滑,全泼到你衣服上去了。”
店里开了很重的暖气,高希芸刚进门时,就把外套脱了,叠在椅背上,现在被陆淮川搞脏了,也没法穿着出去。
她语调转冷:“那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陆淮川低着眉眼,很懊悔的样子。
高希芸快步走出去,与他擦身而过。
“不必还我了。”
她上身如今外搭的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她出了门,被冻得搂了搂肩膀。她又重新回到了店铺门前,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这边来。
陆淮川愧疚地脱下外套一扬,要披在她身上。
高希芸伸手拒绝:“不用多此一举……”
下一瞬,她眼前一闪,像是被摄像头抓拍了一下。
“什么人?”她悚然,往窗户边看去。
陆淮川表情也很诧异,往外看了眼:“是不是什么跟踪的狗仔?”
高希芸额角滚下汗来,突然厉声说道:“去追他,把他的相机夺下来!”
陆淮川表现得有点呆愣:“可我们其实也没有谈什么商业机密……”
高希芸别开他,只身就往外跑。陆淮川跟在后面追。
高希芸什么人都没有追到。她在冷风里抱住肩膀,痛苦弯下腰,因为子宫突发的阵痛,她没了再去深究的力气。
陆淮川出现在身后,再次给她披上衣服。
他说:“希芸,怎么这么大的反应,我们大可以明天查查是哪家娱记干的,他如果想通过几张照片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那花钱压下来就好。”
“不要太生气了,走吧,我们回家吧。”
他扶住高希芸,看一眼她明显隆起的腹部。
四个月了,刚好显怀。不日,平港全城就都会知道这件事。
没有一个头条能把这个爆点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