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晟肩上挎着书包,拖拖拉拉地往门口走。大门外边停了两台车,陈凤娇对着玄关的镜子补妆,程鸿莘手机的来电铃声不断,他电话就没有停过。
他们眼看要各自上车,程念晟忍不住开口:“下午三点,学校有个会。”
两个人都没停下来,程念晟扯着嗓子:“下午,有个家长会,要家长出席!”
陈凤娇和程鸿晟于是一齐扭过头,听言,陈凤娇率先瞪了程鸿莘一眼。
程鸿莘咳嗽一声:“我给忘了,让你姚叔代我去。”
他一句话自认把事解决了,时间实在匆忙,两人钻进各自的车里,很快没了影。
姚鹏走过来说:“少爷,我送你上学,下午我会准时到场。”
程念晟拍开他,头也不回朝前跑,他体型胖,跑也跑不快,全身上下的肉一颠一颠的。跑步的姿势倒是很显敦重,昨夜下过一场雨,沥青路上有泥,程念晟跑出的每一步都在泥坑里留下了结结实实的脚印。
他不爱坐车,家里换上铁壳虫一样的家伙后,父母热饭热菜都没与他吃上两顿,他看着这些东西来气。
姚鹏也许跟在身后悄悄陪同,但是管他呢,程念晟憋着一口气,卯足了劲往学校跑,好不容易挤进教室门里,只差一分钟便算迟到。
夏天,他脸上淌了很多热汗,肤色又白,头顶噗噗冒着热气,整个人看着像粉白的蒸笼。
吵闹的教室一瞬歇声,程念晟又成了众矢之的。
他们只停止了一瞬,又开始大声说话,也许讨论的对象就在程念晟本人。有的人拿眼神瞟他,捂起了鼻子。
程念晟慢吞吞挪回座位偷偷,抬起胳膊闻了闻,他很注意个人卫生,就算体型偏胖,身体也没散发很大的体味。
但是班里的人都不喜欢他。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和班里的吴靖准不对付,至于为什么不对付,又要牵扯到彼此父辈的头上去。
瑞信中学学费两万一个学期,能享受的师资教育也是全市最好的,能来这里的学生家境大多不差,平港很多上得了台面的人物的子女都在这儿念书,程鸿莘算是后起之秀。
吴靖准家里做钢材的,和程家是对家,两个企业最近在争着竞政府发出的同一个标。先前吴家的客源也被程鸿莘抢了不少。
吴靖准是体委,个头很高,身板强壮,刚开始和程念晟也算相处不错,自从家里给灌输了一些念头后,他看程念晟眼神就变了,私下搞起针对。
“他家本身又偷又抢的,就会占人便宜,这种家庭教出来的小孩能是什么好东西。”
流言慢慢散播出去,听见的人信又不信,程念晟那会儿身边还有几个朋友,会抢着替他说话。
两拨小团体就这么对着干上了。直到程念晟因为青春期发育的缘故,身体开始渐渐发胖。
吴靖准拿这事来针对他,体育课上搞体能项目,哑铃,跳远,男子一千米跑,吴靖准不管别人,就盯着他。
程念晟但凡有一个项目没完成,或者完成得不好,他就吹着哨,把人拉出来说一遍。
“你这没够着线,两米的线,看见没,你差得远了。”
程念晟脑子又不笨,也不惯着他:“你放屁,刚才标尺就没压在这儿,你往前挪了。”
吴靖准梗着脖子:“你别耍赖皮,你个死胖子,不合格就是不合格,重新跳!”
程念晟被他挑起火气:“不跳。”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学生们开始起哄,闹得体育黄老师过来解围,他人很精明,知道学校的学子背后家境各个不简单,谁也不轻易得罪。
吴靖准有个叔叔,是学校校董,黄老师权衡一下,温声劝程念晟再跳一遍。
还没步入社会的少年,就已经加入到成年人对比和取舍的局面中去。
那时候程念晟的想法还很简单,认定世界非黑即白,他没有那么多顾虑,他执意要辩个对错。
“这个标尺,之前被石头压在这里,是有痕迹,有划线的。”
他蹲下身,示意给黄老师看,可为人师者说出的话怎好收回。
黄老师继续说:“再跳一次又不会怎么样,你之前不是都及格了吗。”
程念晟摇头:“不是重不重来的问题,他把划线抹除了,重定了规则,这本身就不公平。”
吴靖准大声说:“他撒谎,他就是怕不及格,按他的说法难道之前的同学都要重新跳一次吗,怎么别人都及格了,就他没及格?”
“我再说一次,是你瞎改了!”
这好像是个谁大声说话谁就赢的游戏,程念晟非要跟他争个高低,于是吼出声来,嗓门盖过他一头。
黄老师被两人吵得头疼,再一次劝说道:“再跳一遍吧,程念晟,你再跳一遍。”
程念晟没同意,全班上下的人都围拢过来,等一个结果。
程念晟挺着腰板,两腮含着一口气,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全班人审视的目光把他架在火上,也没动摇得了他。
程念晟说:“就不。”
黄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操场空地上逗留太久,晌午热辣的太阳把他黢黑的脸庞晒得发红,程念晟让他下不来台了。
他板着脸:“你今天必须得跳,要不然期末这项判你不合格。”
程念晟没再吭声,说再多也是废话,他不肯妥协。
吴靖准眼睛一转,趁机说:“你硬是说尺子标的距离有错,难道你要全班都跟着你重新跳一遍吗?”
班里的人群开始躁动,他们当然不愿意。他们都盯着程念晟,等一个下文。
程念晟:“我已经跳过了,我及格了,我绝对不会再跳第二遍。”
“有错也是你的错。”他看向吴靖准,补上一句要命的话,“是你们的错。”
程念晟体育这项最后没有合格,黄老师也没落到什么好,按理说是件极小的事,但偏偏有人透露到校务委员会那里去了。
黄老师年末的教师职称评审被打了低分,扣了奖金。
他看程念晟的眼神变了,连带整个班级的人对程念晟的态度也渐渐产生变化。
程念晟起先没太在意这些,他尽管被区别对待了,郁闷了几天还是鼓足了劲把体育课上其他几项很好地完成了,也没记恨黄老师。这事情在他眼里,算是不得不掀过去了。
但有人没掀过去。
一年一度的校运会上程念晟被安排在后勤组,负责给同学发放跳绳,他事先领到了一大箱,清点过两遍,跳绳数量只多不少,应付临时情况肯定也够。
快到跳绳项目的组员上场的时候,人到他这儿领,说差了一根。就差一根,程念晟翻遍了箱子,怎么都找不到。
同学急得快要哭出声来,转头去找别班的人借。吴靖准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出现,手里拿个大喇叭筒。
他聒噪的话通过喇叭传到运动场上每个人的耳朵里:“死胖子把跳绳偷啦,害得十班拿不了奖咯!”
程念晟怒极,跳起身就去抢他手里的喇叭,吴靖准似乎早想跟他干上一架,两人扭打在一起。
吴靖准个子高,身板又粗壮,程念晟起先是打不过他的,他面色通红,被吴靖准按在地上打,脑子里冷不丁想起姚鹏前几天培训安保时展露的搏击技术来。
等吴靖准打得累了,手里缓下劲来,程念晟寻着他一个空子,抓住他的胳膊朝后一剪,把人反扑到身下,右手接着一招锁喉。
吴靖准没反抗得了几个回合,程念晟实在太胖,噗一声往他身上一坐,跟一座小山似的压下来,叫他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程念晟的手扣着他的喉咙,吴靖准的脸渐渐肿胀发紫。
围观的同学喊叫起来:“快放手呀,他要死了!”
程念晟第一次耍这招,没把握好力气,好久才茫然地撒开手。
周围人已经散开来,到处奔走相告。
“初三十班有个人,为了不让班里比赛获奖,偷了跳绳,还和人打架,差点把人打死了!”
也有人提出质疑:“不过他真的会去偷一根跳绳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黄老师很淡漠地听说了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即赶去解围,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短短四个字,就足够动摇程曜少年时期接下来全部的中学生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