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轮到程念晟的班级搞校园扫除了。
他被安排去清扫教学楼背后的犄角旮旯,这块草坪积的杂草快没过了半截小腿,碎叶和学生留下的杂余垃圾埋在里面,不好清理。
程念晟一个人负责这块,有些地方拿扫帚打扫不干净,他蹲下身去捡,弯腰恰好隐没在教学楼一楼图书馆的窗台底下,窗台里边的人瞧他不见。
窗户里传来人声,是吴靖准的声音,他把抹布一甩,正事不干,和平日与他私下交好的同学聊天。
没多久话题又落到了程念晟头上去,夏天学校运动会上他俩打过一架,校务处倒没特意偏颇谁,两人都挨了处分,梁子也结得更深。
日后但凡程念晟在场,吴靖准都是拿鼻孔瞧他的,从不正眼看他,两人交集少之又少。
他得到家长绶意,没敢在明面上针对程念晟,私下的闲话可少不了。加之黄老师有意无意的暗示,程念晟沦为全班同学群嘲的对象,用了半年时间都不到。
平时和程念晟玩得要好的朋友因故转学以后,他身边就没人陪伴了,班里的同学见他都躲着,再跑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伸长指甲戳他背影。
“偷东西的坏心眼的胖子”,他们如是说。
程念晟气闷,在食堂吃饭都觉得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于是挺着胸脯大声地对食堂阿姨说,不许给他多舀米饭了,连吃相也斯斯文文,小口小口的。等回了家还不肯好好吃饭,到了大半夜两只眼睛泪汪汪的,饿得咬着被角满床打滚,实在忍不了,摸下床偷吃小饼干,结果一周后上秤,体重反弹了三公斤。
程念晟又着急又委屈,冷眼挨得多了,他待人接物慢慢就有了壁垒,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带刺。
背后蛐蛐他的形容又叠加了一个:“偷东西的坏心眼的脾气恶劣的胖子”。
吴靖准显然不满足,程念晟没有什么有效的反击手段,他于是变本加厉造谣,把程念晟抹得更黑。
这与吴靖准的家庭有很大关系,他们的父辈在生意场上交锋,或多或少掌握一些对家的秘密信息。
吴靖准坐在图书馆的书桌上,背对着一楼敞开的窗户,他故作神秘地,刻意压下声音:“你们知道那个死胖子脾气为什么这么古怪吗?”
身边的同学围拢过来,讨论程念晟已经成了人群中的谈资,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总会习惯性地跑来听一耳朵,再插上一嘴。
吴靖准继续说:“他爸妈都有问题,我爸看见过他妈在商场里挽着别的男人的手!他爸也不干净,女伴一周一换,生活作风可随便了。”
“所以这种家里出来的小孩,脾气能好才怪了,你们不要招惹他,也别和他沾边。”吴靖准摸着下巴,自作高深地说,“歹竹出不了好笋,明白吗。”
大家被他这么煽动,都若有所思地点头。吴靖准对此满意极了,还要往下说些什么,一大筐混着泥巴碎叶的、夹着生活垃圾的篓子就从上往下地盖在了他脑袋上。
里边一瓶缺盖的饮料瓶子也随势掉下来,酸臭的液体兜头兜脑地浇了他一身,吴靖准眼前一昏,给这突然发生的一出整得懵了。
等他暴跳如雷地把篓子掀了,周围的同学已经纷纷笑开,嫌弃的眼神和方才取笑程念晟时如出一辙。
吴靖准脸憋得发红,他从窗户里看过去,凶狠地扫视一圈草坪,开始大声叫骂始作俑者。
程念晟逮住他的视野盲区,贴着墙根蹲下身,叫吴靖准看不见他。等吴靖准气不过跑出去找人时,程念晟早跑没影了。
小胖子哼哧哼哧溜得飞快,秋意重了,迎面的冷风刮得他脸颊生痛,程念晟吸了吸鼻涕,心里只产生了一点点的痛快。
难过还是久久占据他的心头,他今晚又没能吃下三碗饭了,尽管吃不吃都会长许多肉。
他打吴靖准多少次泄愤都不会管用的,程念晟决心要为自己正名,所以得知学校的元旦年会将邀请主持人的家长坐最前排的时候,程念晟也不顾什么冷眼不冷眼的了,他第一个跑去报名参加了。
他想,吴靖准净放屁,他爸妈虽然忙,平时很少能聚在一块,但关系可要好了。
念晟,宏晟,从二十平米的小店到知名集团,公司名字里始终有程念晟的一个字。程念晟是在爱中长大的,至少之前是,家里很穷的时候爸妈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早餐如果多买了一块油饼,程鸿莘会掰成两份,一份给陈凤娇,一份给他,自己把盘里掉的饼渣扫过来就着豆浆一起吃掉。
陈凤娇就把手里半块饼再掰成两半,大一点的拿给程念晟,亲一亲他肉乎乎的白胖胖的脸蛋,特别骄傲地说,看,我把咱儿子养得多好。
程家发家以后,这样的日子再没有过。因此程念晟在日常发呆的时间里,总是一遍一遍地怀念从前。
这次年会主持人的竞选,程念晟鼓足勇气,势必要拿下,可竞争实在太激烈了,他一点赢面都无。
往届主持大多是高年级的人,他们大多个头高挑,外形出众,谈吐都是一流,程念晟在形象和主持经验上毫无竞争优势。
但他打定心思要做一件事,不会轻易罢休,他买来提升主持技巧的书来读,重温了许多次往届的校园年会视频,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表演。
从一开始结结巴巴,到脱稿流利地朗诵台词,程念晟只用了小半个月时间,但是无人看见他的努力,也无人夸奖他。
陈凤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吨吨吨跑到母亲房门前,打算和她讲,刚准备敲门又忍住了。他想,等竞选成功了,程鸿莘和陈凤娇就能看见了,看见五彩缤纷的灯光和礼花下的程念晟,他们笑呵呵坐在一块,会像早些年一样,骄傲地夸儿子真棒。
想到这儿,程念晟又高兴起来了,浑身都有势在必得的动力。
他因此在一众竞选者里脱颖而出,尽管身高和体型都不算特别合适,但台词水平和临场发挥的能力比许多高年级的人都要好上许多。
年会小主持最后确定为四个人,只有程念晟一个高一的,因为个子有点够不上,他被安排在边上,还要穿鞋底很厚的皮鞋,垫增高鞋垫。
吴靖准知道这个事情后,又酸又不忿,没少说他坏话,有时听说他排练,还特意拉着同学到排练厅的门口偷看,故意指着他大声说。
“看,胖子踩高跷。”
程念晟挺了挺胸脯,腰身板正板正的,充耳不闻。
他开口念其中一个流程的台词,引用的伟人诗句:“……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吴靖准闭眼,捂住耳朵,也不让一旁跟来的同学听:“好难听,也不知道学生会那边是怎么选的人,怎么这种垃圾都能选上?”
“那不然你上?”
吴靖准原以为是程念晟开口怼他,下意识就要驳嘴,入眼的却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高年级学长。
他因此梗着脖子说:“他都能上我怎么不能上?反正他说话就是难听!”
学长弯起眼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你既没主动参与竞选,又要来打击其他竞选成功的同学,真没看出来你哪里行了,不过无理取闹倒是一流,嘴皮子也厉害,但没用对地方呀,小同学。”
他讲得这样尖锐,彩排中的人都没忍住看了过来,吴靖准当着随行同学的面被一个陌生人怼了一顿,气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他满脸通红,只知道骂虞连说:“关你什么事啊?干嘛帮着这个死胖子说话,你没事干啊你?”
虞连没动气的意思,表情淡淡,下了逐客令:“我事挺多的,反而是同学你看着像闲出屁来了,味儿挺大的,有点熏人,还请你马上出去。”
周围人都在看他们,吴靖准拉不下面子,大声说道:“你凭什么赶我啊?大家都能看,我想来就来!”
虞连正色:“凭我是这次活动的总负责人,你打扰到我们彩排了,我再说一次,请你出去。”
吴靖准彻底哑火。
程念晟的彩排没有因此停下来,他眼角余光一直往门口瞟,他们争吵的声音太大了,叫他分神。
等搞事的吴靖准走远以后,虞连的同伴抬起胳膊撞了撞他:“你是哪门子负责人呀,你就糊弄他不做功课吧。”
虞连:“哎呀,我至少是这个活动的学生策划……之一,把人赶走就行,耳朵总算清净了。”
“那人人高马大的像个刺头,低年级的还好,你以后还是少惹这种人。”
“我看不惯嘛。”
室外光照强烈,他侧身,逆着光,程念晟只看见一个高挺的隽秀的身影,五官模糊不清,但也能猜到他此刻是隐约带笑的。
虞连扭脸朝彩排室里看了过来,接着说:“明明念得很好,我就是看不惯他睁眼说瞎话。”
他不吝夸赞:“气息沉稳,吐字清晰,被打扰了也没受影响,这台风很稳啊。”
他身旁的同学嘻嘻笑:“评价好高啊你,你是不是声控瘾犯了?”
虞连确实只是路过,因为里面的一句台词就停住了脚步,他有些不好意思,笑说:“确实好听,我再听一会儿。”
他再次看过来了,程念晟胸腔震动,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他比任何一次竞选或者彩排都要紧张,生怕表现不好叫人失望。
“别看啦,体育老师叫集合了,年会还怕没机会看吗。”
“噢,好……”
虞连很快被人拉走了,消失在程念晟的视野里,程念晟的心也慢慢落下来,但又好像被挖空了一块。
他短暂获得了唯一一位赞许他的观众,又飞快失去,接下来的表演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重新念到了那段台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忍不住又向门口看了看,虞连没在。他当然不会在了,门前只留下一片依旧灿烂的阳光,有白鸟悬停,不经意路过。
这是程曜和虞连的第一次照面。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忙,能抽出时间写我都会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