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暴在平港逗留了一周的时间,到第八天时,狂风和沙尘对城市的影响减弱了一些,但仍在不断下雨。
雨声淅淅沥沥,绵长不绝。机场头等舱的贵宾厅隔绝了一切噪音,室外的聒噪和黏腻与这个地方似乎毫不相关,高希芸把手中的瓷杯放回碟中,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预备小憩片刻。
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扰她清静。
“高总。”
虞连叫第一声的时候高希芸没有应,也不知是不是小睡了过去。
高总,虞连提高声音,喊了第二遍。软皮座椅里的高希芸歪了歪头,拉下半边墨镜。
也许是这趟行程太赶的缘故,她脸上妆容很淡,眼圈的乌青也没能很好藏住。她睨了虞连一眼,不吭声。
虞连在她身旁落座:“高总指挥全胜抛给我的官司一桩接一桩,但好像高总本人对官司的起述对象并不是很了解,需要我做个自我介绍吗?”
他开门见山,高希芸也才开腔:“哦,我在照片里见过。”
她没说视频,倒好像给了虞连天大的面子,眼中的鄙夷和厌恶却是藏也不藏。
虞连忽视了这个:“可以聊聊你专门针对寻青的事吗,不比全胜集团家大业大,寻青二十多号人因为这个停工,高总这样让我有点难办。”
不必他说,是她一手促成,高希芸当然比谁都了解寻青的情况,但她对这时候的虞连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
摸清她的行程,甩开她身边的保安,专程过来这里找她谈话,对方用的却是这种协商的甚至带有一点胁迫的口吻。
凭什么,她捏死一家小公司难道不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高希芸懒得废话,重新拉上墨镜:“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你该去和法务部那边聊。”
虞连笑了笑:“我吃了太多贵公司法务的闭门羹了,你们好像就算赔钱也势必要把寻青告倒啊,之前把寻青送上热搜,搞互联网舆论那阵子,高总也没少花钱吧。”
“为了寻青的一个前任股东,这个投入成本是不是有点太大。”
高希芸坐着没动,只是唇角抿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我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高总财大气粗,耗得起,我当然是没话说的。”像是早知她是这个态度,虞连随手拿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细数一下,全胜今年作为被告方的官司还真是背了不少,现在似乎也并不介意再背上几桩。”
“东临楼盘烂尾,工程款根本结不出来吧,楼盘先卖后建,业主认购协议早早签了,房子两年都竣工不了,高总到时又要花多少公关费,请多少水军下场,去堵住大众的嘴呢?”
他果然是威胁来的,高希芸细眉一挑:“看了几篇报道就敢我的谣,你这个……”
她想起什么,刻薄的攻击的口气又一下刹住,胸膛缓缓起伏一下。
虞连恰时接过她的话:“是啊,高总可能对我有一些误解,也有一些猜测,但不可否认的是,你有的猜测确实没错。”
“你亲自把陆淮川送到东临区域总监的位置上,不会以为他就是个充当你徒有其表的枕边人的角色吧,他除了有勾搭你的心思,别的心思也不少啊。”
“那么,你所认为的跟他关系匪浅的我,对于全胜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知道也很正常——比如说,东临楼盘预购许可证的下发过程,再比如,这些房屋预售款的真实去向。”
虞连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拿起扬了扬:“空白无凭,要摘下你的眼镜看一看吗,高总?”
高希芸脑中一嗡,她摘了墨镜,一把夺过虞连手里的东西。
她拆开翻了几页,顿时有些失态。她没能维持方才的矜贵,脸上的傲慢渐渐转为痛恨。
高希芸咬了咬牙:“真是可耻啊,你们这些男人。”
像是恨不得在虞连脸上唾上一口,高希芸眯起眼:“怪不得是能睡在一起的肮脏货色,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你言辞失实,也过激了,高总。”
虞连目光冷下来,他眼尾下垂,斜睨着高希芸着急翻看文件的姿态,腰身往后一靠,翘起一只长腿,与高希芸方才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垂着手,指尖在距离高希芸用过的骨瓷杯碟不远的一侧,轻轻敲击两下:“至于他还告诉我了什么,等高总下次再预备对付我公司的时候,我再讲给你听也不迟。”
高希芸捏紧了拳,缓慢合上文件。
虞连观察她的神色,趁机说出自己此行的诉求。
虞连缓下口气:“这段时间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所以很能理解高总的心情,我并不想把局面弄得那么难堪,一定程度上说,我们都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
“但是高总,我想告诉您的是,陆淮川已经彻底退股,把寻青转让给了我,这已经不是逼出他的手段了,我只是一家小公司的负责人,本意也只想经营好自家这小小一块盘子,还请高总能高抬贵手。”
虞连软硬兼施,胁迫的口吻收敛得很快,恢复了温和的风度翩翩的做派,高希芸调整一下表情,神情依然冷肃:“你刚才可不是请的态度。”
“抱歉,”虞连回了个微笑,“高总方才没有给我好好说话的机会,第一次见面,我话说得有些着急失态了,我向您道歉。”
“那么现在,我们还能正常地再聊上几句吗。”
高希芸看一眼时间:“你公司的事,我会和法务部再沟通,其他的应该没什么好谈的了。有的东西虞总如果要拿捏,就拿捏好了,要藏,也请藏得好点,抛出来的时候这颗丢向别人的炸弹会不会炸到自己身上,炸出个血肉横飞的下场,这很难说。”
“想对付我的时候掂量掂量自己,希望你有这个本事,以及勇气。”
对方已经让步,但还在逞嘴皮子上的能耐,虞连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正常来讲,他不该继续往下纠缠。
但他还抱有一个目的而来。
虞连见她起身想走,开口说:“高总,你的登机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我冒昧要求占用你两分钟。”
高希芸确实不得不留下来,她猜疑他手里还捏着什么把柄,用来作为更大的要挟的筹码。
虞连接着说,他压低了些声音,沉默片刻:“能不能请你,放陆淮川一码。”
高希芸眼皮一挑,她眼睛盯着虞连,不作回答。
虞连对视过去,仍在等她下文。
“怎么,你们这个圈子的人,这么不计前嫌吗,”高希芸讥讽一笑,“还是说我应该夸你一句用情至深?”
虞连皱了皱眉:“你误会了,如果谈感情,我对他的痛恨比你只多不少。”
“警方已经公开了调查结果,你知道这次事件是谁策划的,陆淮川当然不无辜,但罪不致死,”虞连挑明说,“他可以用余生赎罪,还钱,但不是去杀人放火造成所有人都不能挽回的结果。”
“莫须有的天价合同和债务,会把一个坏人逼到更坏的地步,高总手里这颗丢向别人的炸弹,又会不会在某一天炸到自己身上呢?”
他提示了一下高希芸:“高总没想过吗,不怕吗,濒临绝境的疯子可没有什么理智可谈,我也会怕的。”
高希芸注视了他一会儿,没有顺着虞连的话往下说,她回答得有些出人意料。
她试图从虞连眼里探出什么,反问说:“你见过他?”
虞连一顿:“没有,只是收到过几通骚扰电话,对高总的抱怨不小呢。”
“甚至连我也被他迁怒了,听口气,是高总这边把他打压得无法喘气了,”虞连的话真假掺半,他试探地看高希芸一眼,“明哲保身是我一贯的原则,我不希望招惹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为他求情也是希望高总考虑一下自身的处境。”
高希芸似乎全然没把陆淮川放在眼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当初敢仗着高家的名义借那么大笔钱,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我该害怕他吗,害怕他用剩下一条贱命胡作非为?”高希芸掩唇而笑,像是听见了极其滑稽的事,下意识喃喃一句,“不,也可能是很值钱的一条命呢。”
虞连喉结滚了滚,没再接话,高希芸的眼睛里除了傲慢,有一丝势在必得的欣喜和骄傲飞快闪过,这让他困惑,又感觉隐约抓到了一丝头绪。
高希芸走之前,和不远处抱臂站着的程曜打了个照面。她一早就看见他了,这大概是虞连能够支开她随行的保安顺利进入这里的原因。
两人淡淡对视一眼,高希芸挪开目光,与他擦肩而过,双方没有交谈。
婚礼的事情爆发后,前段时间有传闻,程家不在人前露面的那位太子爷,为了一个男人和程鸿莘闹翻了。
真是恶心的同性恋。
但程曜毕竟是独子,也许虞连真有叫板她的能力,男的最后也能进门吗,这叫什么,男妻还是男婿?
高希芸脑子里冒出一些荒诞的念头,私心里打算回去后对寻青撤诉。
她本来的目的,现在已经达到了,不必在别的事上多做纠缠。
广播里响起登机提示音,阴雨天出行,怎么都不算好兆头,但她来前特意找人算过,说今日是个吉日。
尽管出行路上有些小插曲,但是无妨。她摸了摸明显隆起的腹部,迈步上梯时,志得意满地笑了。
遗腹子可是要比私生子,矜贵值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