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连以为接下来的时间会很难挨,但并没有。他提前下了班,照常去菜市场买菜,穿过年代久远的弄堂,走上一小段回家的路。
过道两边,九月份的桂树上花瓣如蜜色金黄,晚风穿堂过,伴着民宅檐下锅碗瓢盆的响声。傍晚的弄堂口树动花摇,甜香扑鼻。
虞连拿钥匙开门,换鞋,把手上的塑料袋子解开,熟稔地洗菜切菜。砧板上连续起落的刀声要比他的心跳沉稳有序。
他饭量不大,两道菜足够了,电饭煲里只用下半桶米。等饭熟了,他盛饭,用餐,客厅本来不大,慢慢安静得只听得见一个人的咀嚼声。
吃过饭了,清理完厨余垃圾,剩下自由支配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泡个热水澡,刷一下新闻,或者看会儿书,哪怕走神发呆也不算浪费时间。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他原本也可以过这样很好的、规规板板的、不会出错的一生。
他洗完碗跑到浴室漱口时,低头看见了桌上那枚情侣款的马克杯。他可能吃坏了东西,或者菜没有洗得很干净——
虞连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弯腰干呕起来。
最后到底也没吐出什么,他狼狈地抹了把汗,嵌在浴室墙壁的玻璃镜子因为潮湿的缘故,镜面布满霉斑。虞连的脸上因此长出很多的乌黑的斑点。
虞连看了看镜子,突然伸手把那只马克杯,以及壁柜里备用的、同样是情侣款式的洗浴用品,全部装进了垃圾袋里。
他回到卧室,把陆淮川留在这儿的一些衣物打包好,一起卷进了垃圾袋。他甚至没想过归还。
他收拾完,准备把这些东西一块清理出去,拿起桌上的钥匙正要开门,钥匙不小心被扫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钥匙扣上的笑脸招财猫硌着他的手心,虞连停住目光,愣了一下。
他动作停止,然后极慢极慢地蹲下了身。
虞连抱着膝盖,埋低了头,小声呜咽起来。
发泄了片刻仍觉得很痛,眼底好像泄洪,不甘只流这么一点眼泪。他怕自己失控痛哭,牙齿于是紧紧咬着手背,艰难地压抑地抽泣。
头顶的桌面上手机嗡声转动。虞连没接,对方锲而不舍,隔两分钟就来电一次,响到第五次时,就再没动了。
虞连站起身,感觉双腿有些麻痹了,他拿纸抹了把脸,脸上恢复平静。
他窝在沙发里开始刷着手机。陆淮川的来电和信息像轰炸一样,虞连很烦,屏蔽了他,总算消停了一小会儿。
隔了几十分钟,虞连手机收到陌生号码的信息。
我们谈谈吧。
陆淮川换了个号码。虞连目光一闪,模模糊糊地想到当时因为他背着自己和全胜合作,自己十分窝火,但最后也是这么恳求他,谈一谈吧。
有些场景,和对话,一下反了过来。
虞连想了想,在他换号来电之前,把这个号码也屏蔽了。
他做完,又刷了会儿手机,到底没法静心下来。他忍不住重新点开相册。
那里面有一张打了高糊马赛克的照片。
他在和程曜旅行的过程中就收到了这个。照片背景是清楚的,甚至有明显的地方标志,角度抓得也很好,是一对在角落热吻的男女,但衣着和脸部均打了很厚的码,让人很难分辨。
虞连高搜了这张照片的背景,确实是荟珑会所后,这个名字让他眼瞳一缩。
一个明确的地点,和一个不能识别的人物对象,发这张照片的人目的什么。
虞连很轻易地产生联想,他把对方的目的往这个方向上推:假设照片里男方是陆淮川,陆淮川在荟珑约上了新的女伴,女伴可能已婚,甚至大概率社会地位很高,躲在暗处的人设局拍下照片,发送给照片中男女双方的好友,想要这两人声名和事业扫地,或者是作为下一步威胁的把柄。
但如果只是示威,为什么男女双方的脸都要打码,既确定不了具体人物对象,动作也仅仅限于接吻,这没有威胁的意义。
这样的照片为什么会落到他手里。
如果只是一场恶作剧,作为垃圾短信去处理,可是地点为什么恰好又是荟珑。
荟珑,龙汇,与虞连先前猜测不谋而合,陆淮川嘴里的谎话似乎不攻自破。
虞连的猜测开始有迹可循,但也会轻易被人推翻,还差了一个明确的证据。
他犹豫再三,回拨了那个发送照片的电话号码,始终无法接通。
他挂断电话时,说不上是紧张或者是侥幸,他好像离戳穿陆淮川在外边乱搞的事实只差了一层窗户纸。
抛开和陆淮川的私人感情不谈,虞连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对方丈夫发现了端倪,做局要弄陆淮川,这只是第一步的警告,后边可能会散播大量更多不堪入目的高清照片,公司形象和利益也会因为陆淮川个人行为受损。
他想了许多,在回公司后还是想与陆淮川公开说明这件事,也许在陆淮川嘴里这只是一条无意义的垃圾短信,是虞连在小题大做,再套个善妒和疑心病重的骂名。
但他没有控制住情绪,愤懑地与陆淮川暴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因为私事险些在公司失态。
照片的事情被搁在一边,虞连和陆淮川先结束了关系。
早晚都是要结束的,人不能因为眷恋和贪欲而变得痴心妄想,虞连安慰自己,这不算坏事情。
他以为说开会得到解脱,但似乎也没有,也许是陆淮川最后冒犯的表现让他变得羞恼又惊惧。
虞连心情是复杂的,难以言喻。他站起身,去冰箱里拿酒,犹豫一下,把里边的存货全般了出来。
虞连没开灯。客厅没什么碟片,也没什么悲情配乐,甚至也没有能够碰杯的诉苦的朋友,就硬喝。喝到第三瓶时,他眼前的画面开始出现重影,一些五彩斑斓的光斑交叠,在头顶打转,起舞。
不仅幻视,甚至伴有幻听,有人在黑暗中连续不断地敲门。
咚,咚,咚。三声,来人十分礼貌,并且小心翼翼,见虞连许久不回应,隔了一分钟,才小声地重复第二遍。
虞连头疼地捏着额角,等到对方连续敲了十分钟的门后,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造访。
他推开眼前的啤酒罐子,借着酒劲吼了声:“滚出去啊陆淮川!”
门后没有回应,程曜片刻才小声说道:“连哥,我能进来吗。”
虞连费劲地拍了把脸,勉强起身,没站稳又一下摔在身后的沙发里。
好一会儿后,他隔着门板慢慢回道:“不可以。”
他甚至连原因都没有问,程曜着急得要命,拍着门哑声说:“连哥,我进去可以吗,我来看看你。”
“今天,不行。”虞连朝着空气摆手,“不见了,程曜,不见。”
门外没有声了,到访和告别都显得仓促。
虞连自嘲笑了一声,歪头枕靠在胳膊上,摇一摇手里的酒瓶,还剩一半。
他索性一口气干完了。
啤酒瓶子在脚边地骨碌碌滚,他突然一下明白了当下的心情。
空的。空心。
他嘴里嘟嚷了两句。眼看时间转过了晚上十点,却没有太多困意,反而是心事积沉,意犹未尽。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一地狼藉,地板散落纸巾团和酒瓶嘲笑他的脆弱不堪,虞连扶着脑袋,往瓶上踢了一脚,开始收拾客厅卫生。
旁边落下的那袋陆淮川的日常用品,也顺手一起扔了。
他打开门,迷迷糊糊张着眼,感应灯一下亮起,门口蜷缩成一团的人影给虞连吓了一跳。
他酒意都散了大半。程曜揉着眼睛,费力撑起眼皮看他:“连哥啊……”
程曜抱着膝盖堵在门前,眼眸湿漉漉的,鼻头很红,因为穿得太过单薄,两只胳膊在深夜的秋风里有些打抖。
虞连赶忙把他拉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程曜编了个拙劣的借口:“和家里吵架了,我也没什么朋友,就想着过来找哥喝酒。”
“你不收留我,我就无家可归啦。”
“你该给我个电话,我在家里喝酒,万一一觉睡死过去了,你不得蹲一晚上楼道啊?”
“那就蹲一晚上楼道嘛。”
程曜嘴里嘀嘀咕咕,虞连看了看他,想不明白他心思,没去想了,但还是将他迎进了门里。
虞连抽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我去扔个垃圾,一会儿就上来,你随便坐会儿,酒……桌子还有两瓶。”
程曜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垃圾袋:“我和你一起去。”
“酒不够,还得到楼下买点。”
“看来小程真的有很烦恼的事了。”
程曜笑笑:“是啊。”
虞连没再接话,他低头瞅了一眼自己,又脏又臭,一副醉汉样子。他背对着程曜走出去两步,冷不丁说:“小程,今天太晚了,天气又凉,我没法晾着你不管。”
“但是以后,就少来了吧,别去接近像我这样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程曜:我今天就站在这里,我看那个姓陆的敢过来一步(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