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从病房里端着浸满鲜血的绷带盘子出来,看了在玻璃窗外观望的虞连一眼。
“就你一个人吗?”
虞连回答说:“他的家属在赶来的路上。”
护士点头:“行,我看你没合眼过,歇一歇吧,天都快亮了。”
“没事,我小睡了一会儿,准备一会儿下楼接人。”
虞连的视线没有离开她手上的托盘,他皱着眉勉强别开眼去,像是有点发怵。
护士了然,见状解释说:“他在下落的时候有几股铁丝勾进了胳膊里,就是看着吓人,除此外,也就断了一只胳膊,大的伤口没有,比起另一个好太多了……这些晚点医生会和家属解释的。”
虞连默然,陆淮川是和江成屹一起送来的,江成屹是脸先着地,来的时候如血人一般,一张脸面目全非,他被送入医院后又很快秘密转院。
虞连并不清楚他如今是死是活。
如护士所言,对比江成屹,陆淮川的情况要好得太多,坠落时江成屹垫在他的身下,八楼腾出的几顶帐篷减缓了下坠的冲力,他伤势不算十分严重。
只是因为失血过多,他脸上无一丝血色,唇瓣都是灰白的,像搅拌凝固的水泥。也许是打了麻药的缘故,病床的陆淮川迟迟未醒来。
医院外还围着值守的警察,和江家的人,这次的事作为一桩恶性的社会事件,被害人又是恒成集团的时任CEO,利害程度可见一斑。虞连昨晚才做过了笔录,因为他是陆淮川唯一的同事和朋友,也是案件知情人,才被允许留在这里。
他推门进去,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缓慢起伏的鲜红的心跳线,又垂眼看了看沉睡过去的陆淮川。
虞连双手斜插在风衣两侧的口袋,许久后叹了一口气,浅浅一声,又像蕴含了许多的复杂情绪。
手机在他衣兜里震动,他看了一眼,很快转身离开。陆淮川静静躺在床上,合起的眼角滚出一滴泪来,在一侧的枕面上缓慢泅开一片水渍。
他出了医院的楼道门,去接从外地赶来的杨兴,以及陆淮川的母亲,陆桂芳。
陆桂芳一见他,便开始哭天抢地,满脸如丧考妣。她嚷嚷着要见儿子,虞连给她指了路,并嘱咐她对门外负责值守的警察千万要礼貌客气。
陆桂芳头也不回地跑了,没等他带路。虞连和杨兴这才有空打了个招呼。
杨兴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我没想到短短一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那天赌气没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出事之后,我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
虞连点头,目光略有疲意:“我在电话里和你说了,他伤的不算严重,高空坠楼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不过后续会很麻烦,陆淮川身上背了很多债务,又涉嫌蓄意杀人,你们要做好打官司的准备。”虞连沉默一下,“这也可能是他行事这么冲动的根本原因,但不管怎么说,人还活着。”
他抬头看杨兴:“他醒来之后,你要劝他不要轻生,该走法律流程的就走流程,尽可能去寻求警方的帮助,江家的人不像是会放过他的样子。”
他停顿一下:“我手里还掌握了一些江家的把柄,合适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和对方谈判,争取减刑,如果你们需要法律上的援助,也可以来找我。但小陆心态自负又自卑,应该不会愿意再见到我了。”
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十分周全。杨兴愣住,记起许久之前,公司创业之初接到第一笔订单,虞连高兴极了,捋起袖子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一口一个“小陆”,“阿兴”,这样热络地招呼着。
曾经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一晃三四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杨兴缓慢点头,说:“好。”
虞连眼皮眨了眨,有点架不住困意:“我就不上去了,我得回家歇一下,有人还在等我。陆淮川你们仔细照看着,你得注意让陆阿姨不要胡搅蛮缠,得罪了任何一方都不是好事。”
他交待完,抬腿要走。擦肩而过时杨兴咬住嘴唇,一张国字脸上一片红燥。
杨兴觉得没脸,他艰涩地开口,说:“虞哥,谢谢你,真的,谢谢。”
这话说得有些迟了,也说得太过单薄。虞连没回话,他当然是担得起这句谢的。
“还有一件事。”
杨兴继续说:“我前几天收到陆淮川给我的字条,我房间抽屉里还多出了一大笔钱,那张字条上写了一些话,他让我照顾好他妈,他妈好赌,这钱不能落在她手里。”
他扭过脸,对着虞连说:“还有一部分,他想让我给你,我之前联系不上你,现在我代表他,把这笔钱转给……”
虞连摆手,打断他:“自己留着吧,这钱由你支配着,他好歹还有条退路,让他不要再生事端了,钱的事不用再考虑和过问我。”
杨兴低头,讷讷说:“嗯,你有自己新的生活了,我们是不大方便、太多地去麻烦你。”
虞连笑了笑:“大家都会有的。”
他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杨兴转过身,虞连的背影消散在清晨骤起的薄雾里。
他与他挥手告别。
“再见啦,阿兴。”
早上有点起雾了,屏幕像覆了一层白膜。程曜背靠着医院停车区内灰白的一堵墙,无聊地刷着手机,都快要看不清楚字了,他随手在上边抹了抹。
虞连走入进来,见四下无人,于是快步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脖子。
虞连笑说:“让我看看,是哪个小朋友嘴巴翘得都能当油壶了啊。”
程曜于是紧紧抿着嘴,低下头故意不去看他。
虞连抓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对不起啊,医生一开始说得煞有介事,我以为人要没了,就在病房外停留得久了一点。”
他怕解释不通,连忙哄道:“我这次真做得不对,你也不肯一个人回家,我害得你一宿没有睡,真是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你饿了吧,我回去给你做早餐,想吃什么?”
小狗肚子里憋着一点气,但没能撑过一分钟,他看见虞连仰着一张秀致的脸,镜片下眼波潋滟的,心里只想用力亲他。
程曜红着脖子,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之前怎么说也是情敌关系,救了就救了吧,不带包善后的啊。”
虞连赶紧举手起誓:“不包了不包了,以后大概都见不着了,实在要见,我一定给你提前打报告。”
他又接着说:“要不说咱曜曜人品好呢,脑子又活,支起那么多帐篷减缓了冲力,他俩能捡回一条命,这功劳多少得记你头上呀,天呐,人怎么能聪明成这个样子!”
程曜给他夸得步子都飘了,脑子里晕乎乎,哪里还记得生气,他四下看看,飞快捧起虞连的脸,对着那张说话好听的嘴就是一顿亲。
许久后他松开,两人都有些喘不上气,虞连脸色红透,心虚地左右张望,小声说真是胆大妄为。
程曜抹了抹他嘴角牵出的银丝,把机车上的头盔摘下来,动作温柔地覆在他头顶。
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马路摇晃,灯火安歇,晨雾扑面来,归途的风声徐徐缓缓。
程曜问:“回家吗?”
虞连说:“回家了。”
日子一晃眼就到了年终,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江家继承人坠楼的事件,又关系到全胜集团高家的那场婚礼,之前警方公布的幕后黑手一直是赵斌,但有很多证据都指向江成屹,这次酒店坠楼事件被许多网友定义为婚礼男主角的报复和反击,江成屹和江家再次上了热搜。
高希芸作为婚礼上唯一无辜的受害者,被洗白了一段时间,立稳了小白花的人设,全胜股票市场短暂回温。但很快,全胜集团偷税漏税的黑料又刷屏了整个网络。
两个大型的地产集团作为热门话题,从年初一直炒到年终,热度始终不减。
江成屹的消息被封锁得很厉害,无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但据说有人拍到过他在国外出现的照片。
高家那边,高希芸在海外秘密产子的事情倒是被曝光了出来,但是孩子父亲的身份一直存疑,网上看客各有说法。
陆淮川三个字是热门词条,搜索量居高不下,他和江家打官司了,进局子了,一审了,全程备受关注。有人说江家活动了关系,陆淮川必定会重判,又有人说江家在陆淮川嘴里知道了一个秘密,决定出具谅解书再不予追究。
众说纷纭,就这么吵吵嚷嚷地过了大半年,平港即将迎来又一个崭新的年头。
虞连今年没太多的闲隙去关注网络,他换了个公司,名字改了,叫加盈茶业。这是程曜起的,他说和家人同音啊,这多好啊,就是虞连念起来时总会忍不住笑。
加盈还沿用的原先的成员班底,寻青原来跟着虞连干的员工基本上没跑。虞连还在做茶叶,但是换了茶叶品类,也换了一种运营模式。
不同于寻青之前走销售模式,加盈主打品牌塑造和运营,茶叶与粮油一起打包推出,以礼盒包装的方式吸引加盟。
这是虞连和程曜一起做的计划。程曜撇开程家,决定出来和虞连合伙干事后,人脉关系网发展得还是很快,他总能打听到城市改造项目的第一手消息,两人以招商引资的方式,从外地吸纳了不少客商进入平港投资。
这完全利于城市的建设发展,平港各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大多与程曜熟识,帮助推广程曜手里的茶叶品牌也是顺水推舟的事。
虞连忙着搞品牌宣传,完善运输系统,对接各地加盟商。他做着自己擅长做的领域。
两人各忙各的,但程曜再三要求,一周一定得有那么两天要腻歪在一起,时间就是挤也要挤出来。
虞连也惯着他。加盈订单多了之后,程曜干脆出资,在距离平港一百公里外的鹤泉包下了近千亩的茶田,直接省去了进货的流程,他顺带还在山里头盖了一栋田园风格的小院。
两人空了的时候,就聚在那里。当初上山的路还没修好,程曜神神秘秘地说要送给虞连一个礼物,到了地方大手一挥,程曜说看,这都是我送给哥的田地啊!
虞连私心里很想让他过一把霸总的瘾,但看着眼前光秃秃的田埂还是没忍住笑。
程曜讪讪摸着鼻子,说,好像是有点不够霸气嗷,要不我们给这地方起个名字吧,起个名说不定感觉上就好点了。
程曜想了想,叫什么呢,就叫曜连吧,这条路叫曜连路,茶田也叫曜连田。
虞连笑说,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一起啊。
那时程曜揽着他的肩,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一拍桌子,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虞连收回思绪,侧头看见身边神采奕奕的人,心念一动。
程曜和他,平港优秀企业家的头衔领了一个接一个,平港政府决定将加盈茶业纳入品牌推介助力项目,程曜作为行业代表登台演讲。
程曜站在聚光灯下,朗朗而谈,向众人介绍他和虞连共同经营的曜连茶田。舞台下方人头攒动,灯影交织,欢呼和掌声雷动,与记忆里的那场校园晚会交汇在一块。
他目光往下,落在嘉宾席上,这一次的座位没有空缺,他的爱人坐在那里,静静等待他的演出,脸上笑意轻然,温柔小意。
记忆里的白鸟飞弛而来,不经意悬停,正落在眉心。
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作者有话说】
1.完结啦,感谢各位一路以来的追读(鞠躬)
2.如果有意犹未尽的感觉,那么我们番外再见
3.见作者主页,去wb看人设图
4.请支持一下隔壁的昨日难渡,作者今年会囤文这本,我们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