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天方破晓,一辆白车打着双闪,已经停在虞连家的小区门口等候。
虞连从楼上赶下来,手里拎着大盒小盒的礼品,匆匆往后座一钻。
网约车的司机在前头与他问好:“早上好,东西带齐了吗?”
虞连点头:“早,齐的,麻烦您这么早出车了。”
司机提前与他确认过时间,对此倒也没有异议:“没事,我时不时会上夜班,就是今天日子特殊嘛,家里那个喊我早点回去。”
“不过荆西也不远,来回一趟也就四五个小时,能赶得上中午吃团圆饭,放心。”
他瞥一眼倒后镜里的虞连:“回家省亲吧?这一大早就赶车,是不是家里人催得紧,很挂念你啊?”
虞连的手碰着一旁的水果篮子,透明的塑料包装摩擦出咔滋咔滋的响声。
他指头搓了搓事先预备好的一堆礼品,说:“我是很挂念他们。”
司机嘴也不碎,没再多问,车子安静地驶过马路,沿途路上张贴了许多节日氛围的标识和祝福语,连城市街灯都增加了圆月与玉兔的元素。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
车子进入高速区。虞连昨夜休息得不好,原本打算在车上补一会儿觉,他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致,却始终没有困意。
眼前这条路,他少年时期往返过无数次,熟得不能再熟,如今却好像什么稀罕之物,过路的积石,草木,天边的山峦,云霭,每窥一眼都像是贪看。
等出了高速路口,节日的氛围就淡了一些,路牌广告上“荆西欢迎您”的字样十分显眼,但背景图案略显陈旧,还是好几年前的设计风格。
荆西原本是平港市下辖的一个县城,后来划分出平港,设立成为地级市。虞连在荆西出生,初高中往返市区念书,他在外地读完大学后进入大厂实习,就这样工作了三年,按照父母的意愿,他原本打算再过几年回到荆西。
后来与父母决裂,虞连选择只身回来平港。
他与他们保持着一个尴尬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关系。就像平港和它划分出去的荆西。
虞连从来没想过要跑得很远。
下了高速路,从荆西市区到虞连父母家,还有一段车程,等到虞连有些疲惫地从车上下来,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
虞连穿着长袖的淡色衬衣,烟灰色牛仔裤,他推一推鼻梁上的墨镜,伸手把头顶的渔夫帽帽沿压得更低一些。
三十多年前父亲从学校分配到了一套住房,他和妻子生下虞连后,一家人就一直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
宿舍在荆西二中后门的位置,与植物园挨得近,门前种植有大片香樟。香樟四季常青不败,气味清新宜人,行人路过,步伐渐止,浮躁的心也能在此缓上一缓。
虞连远远看着,没有近前。那里有颗樟树已经很老了,那时他被父亲一巴掌扇在脸上,紧接着一个用力的推搡把他撞到了树干上。
明明是不常落叶的植物。
霎时之间,头顶上的芽叶,碎木,虫卵,鸟粪,纷纷扬扬地浇了他满身。周边有很多人围观,他脑中一嗡,像有一口大钟在他耳边重重敲击,他听不见也看不到。
能闻到的只有香樟熟悉的,但又沉郁的,接近腐烂的味道,人间万物,岁月光景,再兴盛也将落地成为骸骨。诀别的滋味在那一刻具象化了。
虞连别开目光,他每年春节和中秋,在两个团圆的日子都会回到这里,每回都会生怯。
他抬腕看表,早上九点整了,母亲还没有从楼道口里出来。他走远一些,过到马路对面的早餐铺子里点了一笼小笼包,等她。
这家店从虞连小学时候就有,开了很多年。虞连看了眼店铺门头,老板翻新了一下,去年这时还没有加装通电的广告字。
他把帽子拉得更低,每回来都像做贼。他盼着老板能认出他,事后与母亲说一说,让她能发现他来过这里的痕迹,但又恐怕自己早是这片区众所周知的笑话。
服务员把包点端上来的给他,声音脆亮,是生面孔。虞连抬头,老板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虞连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其他,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他两眼,问他你是明星吗?虞连摇了摇头,她又很快走开。
虞连把碗里小笼包的外皮咬破,吸吮一下里边的汤汁,肉馅里混了包菜叶,汁水有点咸酸,连味道都和之前有所不同。或许是他太久没尝,相关记忆缺失,所以才会觉得不一样。
又或许,这里的人与事在他离开后正悄悄发生改变,而虞连错过,并且完全退出了它变化的过程。
虞连想到这里,忍不住就难过起来。
等到一笼包子吃完,虞连看见宿舍楼的楼道口里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吴瑶的穿着还是那么简朴,她精神气不错,手里拎着一个购物的布袋,出门买菜。
虞连一眼就看见她脚上的足力健,还是他好几年前给她买的那双,至今还没换。
虞连心一酸,起身悄悄尾随她。
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个菜场,规模很小,能供应的菜品也少,母亲图方便的时候会在这里买菜。这里没有摊贩销售海鲜产品,如果要吃得打车到三公里的超市去买。
虞连小时候想吃海鱼的时候,母亲就跑远路买回来做给他吃。今天是节假日,母亲还是来这个小菜场买菜,不知道是不是家里人少的缘故。
猪肉摊前的老陈远远看见她,就把案板下事先准备好的排骨拿出来。虞连躲在角落里,听见他高声说:“吴老师,这块前排给你准备好了,今天肉特别靓!”
在摊前买肉的客人都很羡慕。吴瑶笑呵呵走上前,打开手机,微信扫码这事她是近两年才学会的,操作得很慢:“谢谢你了,中秋快乐啊老陈。”
老陈麻溜地给她剁碎,称重,打包装袋:“二十五块六,吴老师是要煲汤还是清蒸啊?”
吴瑶:“煲汤,和苦瓜黄豆一起煲,汤特别清甜。我家老头一天天喊这疼那疼的,煲汤又怕嘌呤高了,好久都没敢喝。这不中秋节了,让他稍微尝一尝。”
“虞老师看着身体倍儿棒,您别太操心,该吃吃该喝喝。”
“嗨,他这会儿起床该测血糖了,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不比以往啦。”
老陈想了想,拿了块精瘦肉给她:“这个给您,不加配菜滚汤也好喝。”
他儿子以前是吴瑶的学生,吴瑶每回来买肉,老陈都挑最好的给她,这次直接送了:“刚好过节了,这是我送您的,祝您全家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谢谢,谢谢。”
吴瑶礼貌地说了两遍。
她又去别的小摊前挑捡了些蔬菜、瓜果。家里贪嘴的人已经不在了,老伴的血压和尿酸常常升高,吴瑶转了一圈,购物袋里的蔬果要比肉多,节日到了,她准备的餐食也很简单。
她买完菜,只身走回去,走得也比往日慢些,中途在小卖部买了两箱奶。也许手里份量重了,短短一段路她歇了两次脚。
虞连眼框酸胀,捂着嘴,躲在她后边一路偷偷跟着。父亲早已把他拉黑,母亲三年前还偶有联系,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他们就再没说上一句话了。
虞连甚至不能像肉店的老陈一样,大大方方地跟她说上一句“今年您辛苦了,我祝您身体健康。”
他只敢这样偷偷尾随,阴暗窥视,像幽灵,怨魂。人不成人。
吴瑶走到宿舍门前,在社区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她敲了敲膝盖,嘴里嘟囔一句:“老虞真的是,当初一抽签就抽了个顶楼,现在老了爬不上去咯。”
“学校说加装的电梯什么时候才装啊,唉。”
虞连贴身在一堵矮墙后面,沿着墙面攀爬的大片紫藤遮挡他的脸。他与吴瑶相距不过几十米。
他目睹一切,情绪失控,自己该冲过去,抱一抱她,又惧怕于像三年前那样被再次推开。他挣扎片刻,手指有些哆嗦地滑开手机通讯录。
吴瑶的手机号他烂熟于心,这些年里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拨打这个号码。
手机响起来电提示音,吴瑶费劲地从衣兜里往外掏手机,看着屏幕里陌生的外地号码,她皱眉想了想,来电快结束时才伸手去划。
虞连揣着手机,心跳如鼓。
“嫂子——!”
吴瑶动作暂停,回头看见虞连的叔婶。来电音戛然而止,电话未接通。
小叔子一家三口过来探望他们,吴瑶起身相迎。
虞连看见叔叔刚上大学的儿子跑上前,自然而然接过吴瑶手里的购物袋和牛奶箱,笑着说:“伯母,我们来看看您。”
吴瑶惊喜,摸了摸他:“快来快来,我们一块上去。”
小叔子接话:“哟,买了不少牛奶,嫂子提这么多累不累呀?”
“这点东西还好,老虞最近腰不太行,前几天一袋五十斤的米我都自己一个人拎回来了咧。”她揉着胳膊,松一松筋骨,“我想着你们忙,中秋可能不回了,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堂弟嘴甜,话语落地有声:“我们想你啦!”
吴瑶笑,眼都弯成了两道细缝,连忙说要去再买几个菜,中午在家摆一顿。
婶婶于是劝她:“嫂子别忙活了,我们就上去坐坐,等中午想出去了,大家伙儿再一块出去吃。”
她劝慰说:“现在我年纪大啦,身子骨也懒了,我老爱偷懒,家务事都交给他俩做了。嫂子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都退休了,就该放下一些活儿,自己健康和开心最要紧。”
吴瑶:“我家老虞身体不是很好,之前都是他做,现在我能分担就分担点,反正家里就两张嘴嘛,我俩吃得也简单,不算忙。”
她目光一移,落在堂弟身上,眼中搀着一丝羡慕,下意识说:“不过有儿子在身边真的很好哈,小珣大了,都会帮妈妈分担事了。”
虞连的叔婶一下噤声,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虞珣还很天真,他只被父母告知虞连去了外地工作,因此左右看看,问说:“我哥今年也不回吗?”
吴瑶一震,片刻压低声说:“不回了。小珣,我们不提这个。”
她抬头窥了眼宿舍顶楼的窗户:“我们上去吧,大过节的,不要提些不开心的事情。”
虞珣虽然疑惑,但听话地点了点头,很快走在前边。叔叔看他离开了,才停下步子小心问吴瑶:“这几年和连连还有联系吗?”
“能有什么联系,”吴瑶有些头疼,声音倦累,“老虞一谈起这个就要跟我发好大的火。旭初,真别提了,就当人已经不在了吧。”
香樟树还是落叶了,零零散散二三片。一行人走回去,脚步踩在枯萎的叶片上,碾动发出沙沙的叶碎声。
秋日多寂寥,不能胜春朝。虞连每年都满满当当地来,又每每空空落落地回去,明明礼物一件都没送出。
他再次转身走了。谁说不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