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连收回目光,他背对着当年那栋办公大楼,朝右再走上五百米,就到了陆淮川提出见面的地方。
金莱,不管会客或者聚餐,陆淮川都很喜欢选这里,不过虞连只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头一回闹得并不愉快,这一回大概也是一样。
虞连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排斥和陆淮川的见面,他调整一下心情,径直穿过酒店门前一对水象浮雕造型的艺术喷泉,走上台阶。
门前早早有人在等候他,四五个商务着装的年轻男人迎上前来,一口一个虞总。
虞连说:“你认识我?”
其中一个男人说:“之前看过信息,陆总派我们过来接待您。”
虞连看了看,一行五个人,为迎接他一个严阵以待,实在有点大张旗鼓,他都要疑心陆淮川是否是做局逮他了。
电梯上升,一路步行进入到金莱最大的包间。走在虞连前边的男人替他推开门,包间中央是足够容纳三十个人聚餐的宴客台,墙面用的碳灰仿真岩石,地板取材的是缅甸的实心柚木,新中式装修,酒店去年刚刚翻新过,老板下了本钱。
雕花镂空的六扇屏风隔开了饭桌与茶台的视线,虞连从漆金的屏风缝隙间看过去,陆淮川抬着手,正在茶台前泡茶。
虞连走上前,拉开实木的围椅坐下,称呼他一声:“陆总。”
陆淮川嗯了一声,垂着眼没看他,接着按顺序泡茶,虞连看见茶板上晕开的好大一片水渍。
陆淮川等了好久,茶也泡过了好几道。
虞连客气说:“久等。”
陆淮川突然停下动作:“你怎么能装得这么若无其事。”
虞连笑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大事吗,犯得上我去装?”
陆淮川腮上的咬肌微不可见地抽搐一下,他点头说:“也是。”
“先吃饭吧。”
他起身走到宴客桌前去,在主位上坐下。虞连跟在他身后,拉开一旁的凳子,与他隔着两个位置。
陆淮川瞥了他一眼,开口叫上菜。不过三五分钟,服务生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三十人的宴客桌,很快铺满了各色菜肴,牛肋骨,龙虾,鹅肝,黄金蟹,溏心鲍鱼,松茸辽参汤,食材昂贵,摆盘精巧,随着遥控桌台缓慢转动,逐一展示在虞连面前。
虞连皱了皱眉,问:“等会儿还有人来吗?”
陆淮川说:“没有。”
他拿起碟里的湿巾擦了擦手:“干嘛不动筷子,程曜带你见识过了更好的,所以这些菜现在入不了你的眼了是吗?”
他端了这么久,终于拐了好大一个弯把这句话吐了出来,虞连想,这大概就是今天他邀约见面的用意了。
虞连垂着眼皮,语气里夹着淡淡讽意:“多谢陆总请客,菜是好菜,但你我都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布这么一大桌就为了摆着看看,那实在有些铺张浪费了。”
陆淮川啪一下把手巾摔回了碟子里:“我乐意这么摆着看,我看着舒坦。”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犯不着跟钱过不去,想来这就是虞总的行事作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随手端起边上的酒杯,“说起来,我要敬你一杯才是啊,我之前低估虞总了,原来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一个。”
“虞总嘴里的借口和说辞总是一套套的,”他把手伸过去一些,强行要敬他酒喝,“别人还云里雾里,不知要怎么偿还你的感情才好呢,但是有的人已经暗中勾搭上了平港龙头企业老总的儿子,接连玩弄两个男人的感情,虞总信手拈来,是吧。”
虞连不接他酒,脸上嘲讽的笑容越来越深:“陆总跟我谈玩弄感情?你认真的吗?”
陆淮川站了起来,走到虞连跟前,端着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好吧,换一种说法,只能说我们当时都在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在往上走。”
他眼中浮动着异样的光采,杯里鲜红的酒液向下摇晃倾斜:“我为自己之前的愚昧感到难过,但又为发现了虞总的真正面目而开心窃喜。”
“早知道大家都是一类人,我之前作那么多无用的解释干什么,我们应该说开啊,”他喉咙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含混古怪的笑声,“虞总不坦诚,罚你一杯。”
虞连手肘撑在桌上,托起下巴,眯眼斜视着他:“说开之后又怎么样,你是指望我们能再联手,有空滚上床打个炮,再事后交换一下商业情报吗?陆总这种事做起来跟吃饭一样,但别跟得了臆想症似的,老幻想别人和你一样,今天出来吃过药了吗。”
陆淮川脸色一僵:“说得你自己多出淤泥而不染似的,还不是和程曜滚在一块了。”
“哦,那倒是没必要往我头上贴这个标签,我担不起,”虞连被他挑起一些火气,直白说道,“我和小程关系是挺稳定的,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和他早点在一起。”
他停顿一下:“当然,这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没有关系,他是我的爱人,不是我拿来到处炫耀的谈资,我今天和陆总见面的重点不在这里。”
“爱人?”陆淮川像听见了极好笑的事,“你觉得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会产生爱情这种东西?”
虞连:“关于这个,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我一般不和人讨论爱情的话题,尤其和你。”
陆淮川咬牙切齿:“你别被人玩了都不知道。”
虞连很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咬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不放,反问说:“那你自己玩明白了吗?”
陆淮川沉默一阵,缓缓说:“虞连,我要结婚了。”
虞连看他在面前站了这么许久,胳膊都抬酸了,于是端起杯随意地和他碰了碰:“那恭喜你。”
陆淮川喉咙吞咽一下:“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还要祝福?虞连诧异地挑了挑眉,一时半刻竟然词穷。
他想了想说道:“那恭喜你得偿所愿。”
陆淮川慢慢走回到原位,重新坐下:“说起来我应该感谢程曜。”
“如果没有他的激励,我未必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虞连揉了揉额角,有些不耐烦:“你不用当着我的面说这个,我又不会替你转达,你真心的话可以找到他亲自答谢,不过他想不想见你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句句都要提他,我和他之间很少谈到陆总你的,毕竟是关系不大的人,陆总既然已经迈上了人生新的阶段,还是希望你能放下一些无意义的过往吧,不管是现实发生过的,还是你臆想当中的。”
陆淮川一噎,他想讲一讲他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易,不是那种程曜那种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能比的,但显然虞连没有这个倾听的耐心。
有服务生轻声敲门,进来替客人更换碗碟,场上的对话暂止。
服务生是个小姑娘,新手,换的过程中不小心把陆淮川面前碗碟里残留的龙虾汁,泼在了他胸前的西装衣料上。
陆淮川心里刚好憋着火,因此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么大个酒店就这种服务,你知道我身上这套多贵吗,你赔得起吗?!”
那条早就弄脏的湿巾被他一个用力甩在了服务生的脸上。
“你会不会做事,不会做事滚啊!”
姑娘吓得低头,完全不知所措,领班的急忙赶过来,让姑娘赶紧道了歉,又连声说会替陆淮川拿去干洗。
陆淮川脱下外套,甩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目光嫌恶。
“不要拿你们的手碰我的衣服,很脏。”
姑娘呆住了,领班不知该如何接话,场上无人应声。
虞连站起来,给陆淮川倒了杯酒:“陆总,消消气。”
陆淮川眼睛有些红,鼻子里呵出一口粗气,挥手说:“都先出去。”
他喝了虞连敬的酒,心里才好受一些,侧过头,发觉虞连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怔愣。
陆淮川挑眉:“怎么,虞总看不惯?觉得我仗势欺人?”
虞连摇头:“我就是觉得短短几年人的变化为什么可以如此之大。”
陆淮川冷笑:“因为你没有体验过那种上位者手握权利的爽感啊,一个服务员算什么,比她阶层更高的、更不可一世的人站在面前,只要你手里有权力、有钱,你想怎么扇他们巴掌都可以啊,扇耳光的声音很响亮的,比世界级的交响乐演奏都要动听。”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被人看得起吗,为了高人一等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我难道不能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一些情绪价值,去弥补我之前的受到的伤害吗?”
虞连听得脑子生疼,他忍着胃里倒腾的恶心感:“我不认同你这种观点,我们思想和行为上的分歧都太大了,共事下去没有意义。”
“陆总,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实现了一路以来的目标,你叫了四五个小弟,铺了一桌昂贵的饭菜,告诉我你现在过得有多光鲜亮丽,但其实真的不必要。”
“我无心去了解你的人生观,也对你奋斗的过往没有兴趣,坦白地说,我不想再与你产生任何瓜葛,我只提醒一下,你手里还有一家公司,底下二十几号人嗷嗷张口等着开饭。”
他撑着桌板,慢慢站起身:“你如果不再有空打理公司的事务,请把公司的股权转让给我,要么我直接退出。”
他想切断和陆淮川之间的唯一联系,这让陆淮川当即恼羞成怒:“你说入股就入股,说退出就退出,哪有怎么容易的事情!”
虞连一早预料到他难缠,没打算多说:“你再考虑一下吧,要么我会把股份转到别人手里,合同我迟点发给你。”
陆淮川急了,上前扯住他:“虞连……”
“干嘛还要纠缠不休。”虞连无奈,“是你忘记了,当初是你求着我入股寻青的,说我什么时候想要退出都可以。”
“我当时选择得很果断,离开也会是一样,你改变不了我。”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往后退,陆淮川也随之迫不得已地慢慢抽开手。
两人短暂发生接触,陆淮川低着声音,妥协说:“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虞连抬起头,陆淮川凝视他的眼睛,试图想从里面找到一些犹豫,不舍,或者还在爱着的痕迹。
他不甘心地说道,带着一点恨和不堪一击的自尊:“你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把寻青的股份转卖给你。”
虞连走后,陆淮川一个人回到车上,眼神木讷。他不知道这场隔了很久的见面意义到底在哪里。
他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没有留住他想留的人。
明明爱不爱虞连与他结不结婚又不违和。
他想着虞连最后的话,虞连最开始的选择,是果断的吗。
果断的,果断到只有一面之缘,就愿意坐下来耐心倾听他根本没底的一千万的项目,去梳理和规划项目发展的可行性,去一点一点挖凿他们的未来。
坚定的,义无反顾的。
回到故事的最开始,他从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到顶楼透风,抽烟。咖啡店的老周告诉他,有个男人在栏杆那边待了好久,感觉随时要跳下去。
老周说,去劝一劝,要不多晦气,以后影响生意。
他说,我都还没跳呢,他跳什么,来抢我的位置?
老周笑骂他一声,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也对哦,你这种人都没跳,他还能惨得过你吗。
老周把男人拍在桌上的其中一张钞票拿给他,说走,去把他弄下来,怕出了事情不好收拾。
陆淮川想了想,就去了。他把虞连背下来,没要老周那一百块钱。
陆淮川眼睛从没这么亮过,他说,老子今天就当做了个好事,真是的,自身难保了都,我八百年没动过善念了!
好心得有好报啊,菩萨啊,你看见了没有!
陆淮川难得的善心结下善果,后来寻青开张,盈利,他慢慢地把压在身上的债务还清楚。
现在他和虞连暧昧,争吵,虞连吵着要离开,寻青也将要分崩离析。
当初种下的果实盈满了枝头,曾经那样饱熟诱人,又一下子骤然破裂,它坠落身亡,没能善终。
为什么。
车台上的卡通人偶摆件突然炸了开来,毫无征兆地。
陆淮川吓了一跳,他愣愣地从车毯上捡起一块碎片。高希芸有时会坐他的车,不喜欢车上摆太多的东西,他就留了这么一件。
廉价的,不起眼的,当初没有送出的礼物。
陆淮川把散落的碎片捡起来,捧在手里,他突然矮下身抱住身前冷硬的方向盘,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能会觉得陆太抢戏了,我个人是希望每个角色能有他完整的故事线,我希望角色饱满。
小程也会有的,在后面,有他的因果,有他和小虞共同的人生。
但也可能是我节奏把控不好,希望大家包容见谅,感谢追读。下次更新要在10号了,我想囤点稿子加V,当然没囤成就会随机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