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放学, 要么慕留没上晚自习,要么杨枝出来得晚,还是跟在了慕留后面。
今天她必须要走在他前面。
杨枝提前两分钟收好了书包, 陈琢比她准备得更早,九点二十的时候桌面已经洁净如新了。
一打铃,两人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周五的夜晚是世界上最好的夜晚, 杨枝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 吹着微风, 脑子里想着后面两天的安排。
这个礼拜不回家,她要洗衣服,看模联的材料, 写作业, 其中包括她最讨厌的八百字作文。如果还有时间,她想练练英语听力。
杨枝带着满满当当的周末计划一路骑进了小区, 眼见着又要走到停电路段, 她轻叹了一声气。
这条小路不长,可实在是太黑了, 两边都是树,把居民楼的灯光隔绝得彻彻底底。
杨枝心一横,脚一蹬, 单车前轮还没滚进漆黑里, 一道迟疑的干净嗓音先从身后飘过来了:“杨枝?”
都怪那个六十秒的红灯。
杨枝回头看,慕留正动着长腿,几下就骑到了她身边,微微笑道:“真的是你。”
慕留下了车, 杨枝也不好继续骑,她点了点头, 也下了车。
“你也住这里?”
杨枝的家当然不在这里,但是她不想对慕留讲这么多,含混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推着车走进了无光的小路。
“所以前几天也是你?”
“什么前几天?”
“有个女孩总是跟着我回家。”
“?谁总是跟着你回家?”
慕留的笑声在黑暗里明朗又开怀,“我说着玩的。”
杨枝瞄了他一眼。
这个人,怎么好像有点欠。
“下午的模联听得怎么样?”慕留问。
“不怎么样。”
“那你下个礼拜还来吗?”
杨枝没答话。
“你还是来吧,”他吓唬她,“因为你跑得太快,学术总监记住你了,说要重点关注你。”
“……啊?”
路上有光了。
男生的面容在暖黄色灯光下清晰起来,刚才勾起的嘴角一直没放下,“下周见。”
他跨上自行车,风一样地骑走了。
杨枝上了楼,她懒得找钥匙,直接按了门铃。
三秒钟之后,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年轻女人敷着面膜站在杨枝眼前,“回来啦?饿不饿?我买了好多零食。”
说话的是杨枝的小姨,今年二十八岁,前年结婚,去年离婚,一个人住在这套两室一厅的前婚房里。小姨的工作朝九晚六,没有加班,没有作业,没有人管,在十四岁的杨枝眼里,小姨的生活快乐似神仙。
杨枝把沉重的书包放下,“不太饿,我明天吃。”
作为长辈,小姨关切地问外甥女:“开学第一个礼拜怎么样,有帅哥吗?”
眼睛在面膜的两个洞洞里努力地眨。
“……”杨枝语气坚定,“没有。”
“高中男生嘛,就那样,班里同学还好吗?”
“嗯,大家都挺好的。”
大家不仅脑子好,家里也很体面,江珠的爸妈是医生,慕留的爸妈是外企高管,常乐乐就更夸张了,听说家里有个大公司,有钱到可以把他塞进一中实验班。
而且同学们大多是在市里长大的,虽然在学校里都说普通话,但时不时也会蹦出一两句方言。
本市方言在外人听来很相似,在本地人的耳朵里却有天壤之别,市区和几个郊区在语调和一些用词上并不一样,差别越是细微,杨枝越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外市同学的口音与省会差别更大,听他们说家乡话的时候,杨枝反倒没有这种感觉。
洗完澡,杨枝侧躺在床上,抱住了被子,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慕留问她的问题。
江珠和她换位子,因为她不想坐在慕留旁边。
那慕留为什么要对江珠那么好呢?她只是给江珠端了个热水找了个药,他居然还要陪她回家。
真是想不明白。
周一第三节 课是历史,老师讲了二十来分钟的秦朝政治制度,在屏幕上列了几个问题。
他一拍手,“那同学们现在小组讨论五分钟,然后我们再继续讲。”
那两年正好赶上新课改,课堂形式推崇小组讨论共同合作,杨枝这一排和陈琢这一排就组成了一个六人小组,从地理到化学,一天总要讨论几分钟。
理科班的人对历史课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几句话过去题就跑出三公里了——
“大家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陈琢自问自答,“我先说,因为我家里人希望我沉着冷静。”
王子昂:“我爸妈一开始跟我说希望我当王子,后来我才知道是算命先生算出来的名字。”
陈琢望着江珠,“那班长呢?”
江珠说道:“出生那年是虎年,江珠是琥珀的意思。”
几个人恍然大悟,“哦——”
陈琢看向慕留,“那副班长呢?”
“我知道,”常乐乐胸有成竹,“肯定是你爸姓慕,你妈姓刘。”
慕留笑了一声,“反了,我妈姓慕,她觉得她的姓比较特别,所以就让我跟她姓了。”
几个人又恍然大悟,“哦——”
陈琢又看向常乐乐,“那你呢?怎么起了个小狗名啊?”
“不是狗名!!”常乐乐据理力争,“第一个字读音乐的‘乐’,第二个字读快乐的‘乐’,就是越来越快乐。”
陈琢不为所动,“知道了勒勒,那你护照上的姓名拼音是什么呀勒勒?”
“……”常乐乐不说话了,他转移矛盾,“那杨枝还起了个甜点名呢!”
五束好奇的目光齐齐向杨枝投过来。
她咽了下嗓子,开口道:“杨枝甘露原本指的是观音菩萨的瓶子,杨枝是瓶子里的杨柳枝,甘露是瓶子里的水,我五行缺木,所以就叫‘杨枝’了。”
陈琢想了想,“那怎么不叫‘杨柳枝’?”
“一开始是想叫‘杨柳枝’的,但是我爸妈觉得名字短一点比较好写,就去掉了一个字。”
陈琢和常乐乐捂着嘴偷乐。
其他四个人不明所以,“笑什么啊?”
常乐乐看着前面这三个人,用nl不分的方言调侃道:“猪牛羊,你们仨,一排家畜啊。”
三个人异口同声:“滚。”
可陈琢笑的地方明显和常乐乐不一样,杨枝问她:“那你笑什么?”
陈琢瞧着杨枝,还是止不住地笑,“以后再告诉你。”
五分钟时间到,历史老师又拍了拍手,“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秦朝中央集权制度的弊端和影响,我找个讨论热烈的小组回答这个问题吧,不过我觉得大家讨论得都很热烈。”
教室鸦雀无声。
老师扬手,往最后两排一点,“就江珠这个组吧。”
杨枝心里一紧,听见常乐乐在后面说了声“靠”。
被点到的江珠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答道:“我们小组总结出了五个方面,政治决策集中,法律严苛,官僚腐败,税收繁重,地方权力弱化。”
然后用总分的形式挨条阐述了一遍。
杨枝有点听呆了。
他们刚才说到这些了吗?没有。
那她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站起来的那一瞬间?
陈琢:“太强了。”
常乐乐:“我靠……”
慕留没事人似地笑了笑。
他们多看江珠来几回就好了。
下了历史课,杨枝拍拍慕留的胳
膊,“你能不能起来一下?”
慕留看了看她的手,手里握着一团废纸,他说道:“给我吧,我给你扔。”
“不是去扔垃圾。”杨枝微微低着视线。
“哦。”
慕留起身,杨枝拿着笔和本出去了。
杨枝上物理课的时候锁定了一个合适的讲题人选,就是坐在第二排的物理课代表。
她走到课代表旁边,礼貌询问:“那个,打扰你了,你现在有空吗?老师刚才讲的这道题我有点没跟上。”
这个男生虽然课上喜欢独领风骚地抢答,但课下还是乐于助人的,“可以啊,你哪道题不会?”
杨枝松了口气。
这不比她那两个同桌热心多了?
正后方,江珠和慕留像是收到了心电感应,眼神不约而同地往杨枝的方向掠了一下。
晚自习之前,慕留和班里几个男生去篮球场打了会球,一直打到篮球场亮了灯。
慕留坐在地上休息,双臂后撑,校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刘其名走过来,坐在了他旁边。
慕留和刘其名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同班,于是别无选择地成为了好朋友,没成想到了高一又分到了一个班。
刘其名说道:“刚才看见我同桌的时候我就想说,你那个同桌好惨。”
慕留一顿,睁开眼睛,“她怎么了?”
“坐在你和江珠中间,已经挺惨的了,更惨的是她哪个都没捞着,还得找我同桌问问题。”
慕留不解地看着刘其名,“坐在我和江珠中间怎么了?”
“你和江珠吧,咱就别说了,”刘其名说回杨枝,“感觉你同桌本来就是那种有点内向的女生,被你俩这么一孤立,更要命了。”
“?我俩什么时候孤立她了?”
再说了,她内向吗?喊他起立的时候多外向啊。
杨枝趴在桌子上写物理作业,小车在斜坡上滑了快二十遍了,还是没滑出个一二三。
她放下笔,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题。
慕留伸了个懒腰,在她旁边打了个哈欠。
她像受到了感染,也打了个哈欠。
她的左手边,江珠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慕留打了第二个哈欠。
杨枝难以自抑,又打了个哈欠。
江珠没动。
慕留打了第三个哈欠。
杨枝觉得自己的嘴又要张开了。
不行,不能再跟着打了。
她咬紧牙关,闭上嘴唇,结果全身的困意都涌到了眼前,结出一颗硕大的眼泪,啪嗒,掉在了她的物理作业本上,晕湿了小车。
慕留低低笑出了声。
笑声吵到了江珠,她抬头一瞪,慕留当即噤了声。
他从笔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手在桌子缝上越过一寸,把糖放到了杨枝的桌子上,“给你。”
杨枝用泪汪汪的眼睛打量了一番。
一个小小的白色圆圈。
“这是什么?”
“薄荷糖。”
慕留给自己喂了一颗,有点以身试毒的意思。
杨枝很喜欢薄荷味,最喜欢的饮料就是冰薄荷雪碧,她道了声谢,撕开了包装。
有点甜,有点凉。
慕留把杨枝桌子上的糖纸捡了起来,往她的练习册上扫了一眼,“这道题你想了十分钟了,需不需要我给你讲?”
杨枝嘴里含着他的糖,心里骂着他的人。
真是一如既往地没诚意,还有两分钟就放学了。
慕留又说:“这道题用不着纸和笔,带脑子就能讲。”
杨枝歪着脑袋看他,“所以呢?”
“所以,我回家路上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