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之前, 江珠得到的喝彩总是比男孩子少。
考试成绩出来,佩服慕留的人总是更多,总分高就夸总分, 单科高就夸单科,总有能夸的地方, 到了她这里, 大家只会说她“又考第二”。
如果她只比慕留高了几分, 那她连这句“第二”都听不到,只有一句:“好可惜, 就差一点。”
不是说给她听的。
都是运动会, 男生的比赛项目有很多人围观加油, 她跑得再快、跳得再远, 也听不到同等的呼声。
江珠对此不以为然, 她做到该做的,得到应得的,那就够了。
初三毕业的时候, 学校要在直升高中部的学生里选一男一女去美国参加夏令营,为期二十一天, 费用全免。江珠很想去, 行程里有很多她喜欢的大学,她想去看看。
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初中毕业了, 她好累,她想出去玩。
爸妈的工作非常忙,一年到头凑不齐一次共同出游的时间, 有了这个夏令营的机会, 她就不需要他们陪了。
可是她不能去,因为她是第二名, 因为她是女生。
爸妈知道了这件事情,说可以给她报名一个其他的夏令营,也是去美国,也有她感兴趣的学校,费用不是问题。
江珠说不要。
交流处的老师替她惋惜:“就差一点,要是你比宋乔凌的分数高一点就好了。”
她说:“要是不规定男女就好了。”
她从办公室出来,正好碰上来交表格的慕留,他叫住她,跟她说了声“对不起”。
江珠很意外,但是她选择不接受。
自那以后,她很讨厌第二名,很讨厌慕留,他冠冕堂皇地道了歉,好像让她失去了讨厌的理由,所以她更加讨厌慕留。
自那以后,她被“一男一女”排除在外。
除了两个名正言顺的受益者和一个甘拜下风的受害者,没有人与之有关,所以没有人记得这件事。
大家认为她和慕留势均力敌、惺惺相惜,青春期的女生男生,成绩好,长相好,嘴上瞧不起,心里一定看得起,隔壁班同学把她和慕留凑成一对俊男靓女,同班同学把她和慕留选成班长和副班长,班主任也让她和慕留坐同桌。
她才不要和他坐同桌。
她要换座位。
一整节英语课,她都在找目标。
看起来怯生生又好说话的女孩,班里有几个,杨枝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她梳着中规中矩的马尾,模样文静,说话的时候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江珠断定她不会拒绝她的换座请求。
果不其然,杨枝答应了,在她看到慕留之后。小女孩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窥探,那是喜欢的前调。
是凶兆。
江珠可以阻止,但她没有,她只是看了杨枝一眼。
她要换座位。
江珠知道杨枝会变成喜欢慕留的女孩,因为坐得近,她甚至会变成最喜欢慕留的女孩,所以江珠在一开始并不喜欢杨枝。
她的眼里只会有慕留一个人,只会为他一个人加油呐喊,希望他超过所有人,希望他是第一名。
她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即使她连场都上不了。
一想到这,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杨枝的水果,也很少与她说话。
可是,在食堂的餐桌上,在第一场考试开始之前,杨枝却对她说,她肯定可以考第一的。
后来江珠总会感叹,缘分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偏偏从一个她最不抱希望的人那里听到了她最想听的话,在她最需要肯定的时候。
起初她以为杨枝是说着玩的,后面她确定了,杨枝是真的喜欢慕留,也是真的希望她考第一。
她从此转变了自己对待杨枝的态度。
她误会了杨枝,可是杨枝和慕留的错误正在一点一点发生,一切因她而起,她于心有愧。
学生时代,江珠能想到的最好的补偿就是在学习上帮助杨枝,把她从慕留那里分出去的心思找回来。
这层偏见消除之后,江珠和杨枝的交集越来越多,江珠越来越喜欢她。
后来,十几岁的她一心一意地把杨枝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儿,更像是毛茸茸的小狗女儿,或者是小猫女儿,小羊女儿也可以,这个闺女虽然个头大了点,但是很好摸,眼神常常清澈又愚蠢,挨骂的时候基本不还嘴,偶尔犟几句,模样也很可爱,江珠有的时候很想抱着她亲两口。
可是她不喜欢慕留这个狗女婿。
但“女婿”都是半斤八两,如果杨枝一定要选一个,那这个人可以是慕留。
只要她和他不要太早开始。
慕留发微信过来的时候,江珠很诧异。
那是大二下学期,他俩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慕留跟她说了几句问候,向她打听起杨枝,她看着屏幕上的消息,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音。
笑他在情路上跌倒,笑他来得真巧。
再早一步,也许事情都不会像她预期的那样发展。
她和陈琢不一样,她希望杨枝能和慕留以外的人谈个恋爱,她得学会平等地和男人相爱。
这样,哪怕她以后真的和慕留在一起,也不会再走偏。
结果表明,她应该没做错,杨枝坐在她面前,整个人开心又放松,跟她和慕留谈恋爱之前差不多。
但江珠还是要问一句:“他没欺负你吧?”
“没有,”杨枝笑着说,“猪,你谈恋爱,而且是和一个女孩,我很高兴。”
江珠就算谈了恋爱,脸上也看不见一点桃花气,淡淡地问她:“高兴什么?”
“我也说不好,感觉你没有那么累了。”
江珠昨晚才加班到凌晨三点,冷哼一声,“还是累。”
“不是这个累,”杨枝迫不及待地对她说:“快给我讲讲你女朋友,她是什么样的人?看着很乖。”
“一点也不乖,”江珠概括道,“她很聪明,但是不爱努力,脑子里总是想一些有的没的,胆子很大,喜欢蹦极跳伞,特别喜欢在胳膊上纹刺青。”
杨枝愣了五秒钟。
一个名字蹦到了嘴边,但不是江珠的女朋友。
她了然地点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人。”
江珠“嗯”了一声。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从小到大都活在那个框框里,所以她喜欢出格的女孩,她会做一些平常人不能理解的举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被老师轮流叫到办公室挨骂都无所谓,永远不会有天塌的时候。
所以她对同在框框里的杨枝生不出一点爱情。
但是这个女孩又不能太出格,她和那样的人没有很多共同语言,交流起来很困难。
杨枝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问道:“你和陈琢后来联系过吗?”
江珠放下手里的马克杯,“没有。”
“她给我打电话,什么也没说,哭得很伤心,”她停了停,“比我和程唯谈恋爱的时候还要伤心。”
和杨枝聊陈琢,江珠不想绕圈子,她把话挑明:“你觉得她哭得伤心,是因为她喜欢我?”
杨枝又愣住了,稍微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她喜欢你吗?”
杨枝摇头。
“我和你有什么区别?”
“她希望我和慕留在一起,所以她才哭,跟你不一样。”
“看起来不一样。”
杨枝说不过她,挫败地叹了口气,“可是你明明——”
“你觉得情侣是最好的关系吗?”江珠打断她。
杨枝想了想,“因人而异。”
江珠耸了下肩膀,“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试试。”
“试完之后呢?”
“还没试完。”
杨枝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顺气,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咖啡,又说话了,“在她眼里,我和你是妈妈和女儿,谈了恋爱之后还会是妈妈和女儿,可她只是个朋友。”
江珠不接话,“孩子就不要管妈妈的事了,吃你的芝士蛋糕吧。”
“......”杨枝鼓起嘴,“你才欺负我,你这只猪。”
“猪都比你聪明。”
“我可是上了北大的。”
“快闭嘴吧。”
“你才闭嘴。”
两个人像两个小学生,在拥挤的咖啡馆里拌嘴,拌得不可开交。
闹够了,她俩从咖啡馆出来,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一条人少的街道。
江珠往前一迈,站到了杨枝对面,杨枝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江珠早就想这么做了。
她笑了笑,手掌在杨枝的脑袋上胡撸了两下,上半身向她倾斜,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纯粹的吻,“好可爱的闺女。”
杨枝看着江珠的笑脸,忽然很想哭。
她也照猫画虎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没有对妈妈以外的人喊过这个称呼,而且还是对着与她年龄一般的江珠,她动了动嘴,没有发出声音,“妈妈。”
江珠的脸被盛夏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暖意,她点点头,“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