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双手抱臂, 把头转向了街边。
斜前方是一家烟草店,亮着冷清的白光,电视里的画面绿油油, 不知道又在放哪一场足球比赛。
巴黎的烟草店总是什么都想要,卖香烟,卖彩票, 门口还要摆上几张小桌子卖咖啡, 让某些一心一意的客人望而却步, 比如杨枝。
她转回头,扬起脸,对上了慕留那双调笑的眼睛。
T恤起了褶皱, 微微向下, 纯黑色的衣领衬得脖颈异常白皙,锁骨处空无一物。
她无声地邀请他。
慕留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笑意一点一点消失了。
女人的嗓音像晚风, 又凉又温柔,“你不愿意走, 是因为你很喜欢听?那你想听就听。”
杨枝按下接通,把手机放在耳边,向前走了。
慕留在原地站了三秒, 冷着脸跟了上去。
程唯的欢快声音有些格格不入, “宝宝,礼物怎么样?还喜欢吗?”
杨枝目视前方,“没有拿到,Leo忘带了。”
“Leo怎么会忘带东西??”
“我就说你不该找他帮忙, 他对别人的事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我白请他吃了一顿饭, 还浪费了我一个晚上。”
“没事没事,饭钱算我的,”程唯替慕留开脱,“可能他事情太多,或者出门的时候比较急,就忘带了,我再问问他哪天有时间。”
“我跟他约了明天,但你还是再提醒他一下吧,不然他可能会原封不动地把礼物带回家。”
杨枝下了楼梯走进了地铁站,慕留待在旁边,脸色越来越青。
“先不说这个,宝宝,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程唯故意停顿一下,“我找到工作了。”
杨枝笑了一下,“这么开心,猜到了。”
她把手机抓牢,拿卡,刷卡,过闸机,把慕留隔在了身后,没有回头。
慕留的目光追随着杨枝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拐角,他才走出地铁,打车回了酒店。
慕留来之前已经有所耳闻,巴黎的
酒店房间普遍偏小,所以他在网站上千挑万选,定了这一家,可惜房间也没超过二十平,他站在地上,把行李箱摊开,几乎不剩什么活动空间了,只能上床。
慕留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抱着电脑躺在了床上。
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干。
今天的会跟他的研究方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来都来了,慕留还是记了一些他感兴趣的概念,打算现在把相关的论文找好,回去之后读一读。
论文找到一半,手机响了,是刘其名的电话。
慕留依旧盯着电脑屏幕,说了声“喂”。
刘其名在那边兴冲冲地嚷道:“哥,小三当得怎么样了??”
“……”
慕留爱搭不理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我替你爸妈向你传达消息,叔叔阿姨说了,要么你成功入境美国,要么你成功找到对象,在这两件事做成之前,他俩不想跟你联系了,你要是找他俩有事的话,可以通过我。”
慕留没多大反应,“行。”
可是刘其名很担心,计算机在美国海关那边属于敏感专业,慕留万一被遣返,phd就打水漂了。
“哥,你要是真回不来可怎么办?”
慕留哼了一声,“能怎么办,在欧洲随便找个学上,安心当小三。”
“……不是,慕留,你还真当小三了啊?我高中的时候就说,你有给杨枝当小三的倾向,你那会还不承认。”
“没当。”
“……哦。”
“你还挺失望的?”
“可不嘛,我就等着给别人吹你了,你脑子是真跟正常人不一样,那么多单身女孩不喜欢,非要追一个有男朋友的,哥,太棒了。”
慕留越听越烦,挂掉了电话,把手机和电脑全扔在了一边。
能不能回美国,他不确定。能不能追到杨枝,他也不确定。
他只确定一件事。
慕留平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耳边又响起了杨枝轻柔的声音,她走近一步,问他想不想要。
他想要。
杨枝一整个白天都恍恍惚惚的,晚饭也没有吃。
程唯拿到了一个不错的offer,在一家公司做数据科学,地点在洛杉矶。
程唯很喜欢这份工作,薪资符合预期,几个好友住在附近,而且洛杉矶气候宜人,不像波士顿阴雨绵绵。
杨枝也觉得很好,她只是有点迷茫,因为程唯在电话里说想租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这样两个人住起来比较舒服。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两个人住,更不知道她能在那里做什么。
杨枝见时间快到了,带上钱包钥匙出了门,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记得带礼物@慕留】
慕留说“好”。
他们约在了一座桥上。
比尔哈凯姆桥靠近铁塔,机位优越,所以桥上的游客尤其多。桥中央立着两排灰蓝色的钢铁支柱,上面的轨道过地铁,下面的长廊过行人,很多电影都在这里取过景,很多情侣也会选在这里拍婚纱照。
没等杨枝开口,慕留已经把程唯的礼物送了出去。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掂上去有点重量,杨枝想回家再拆。
她把盒子放进了包里,“谢谢。”
慕留似笑非笑的,“不用谢,不能再浪费你一个晚上了。”
杨枝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慕留环视了一圈。
左边的铁塔在阳光下泛着金棕,右边一片郁郁葱葱,身前身后,灰色走廊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这里像波士顿吗?”
“不是这里。”
杨枝给慕留指了两个方向,“是左边还是右边?”
慕留朝左右两边各看了一眼。
大多数游客都转向了左边,离铁塔越来越近。
慕留往反方向一指,“你说那个地方游客不多,右边吧。”
两个人向右转,走下一排阶梯,来到了河中的天鹅岛。岛是人工岛,树木苍翠,行人稀少,路只有一条。
慕留不作声地观察杨枝的脸。
她垂着眼睫,稍微嘟着嘴,一步走得比一步沉重。
这个地方他暂时看不出哪里像波士顿,杨枝的表情倒是很像那天晚上。
慕留低声询问:“你不开心?”
杨枝还是低着头,“你知道程唯昨天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对不对?”
“他跟你说了工作的事情?”
“那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前两天,他没说太多,就提了一句,他已经接了?”
杨枝哼了一声,比她知道得还早,“嗯。”
“你因为这件事不开心?”
“他找到工作,我很开心。”
“他想让你去洛杉矶?”
杨枝没答,算是默认了。
走到天鹅岛的另一端,再上一排台阶,就到了杨枝想带慕留来的地方,格勒奈尔桥。
造型各异的玻璃高楼,旁边桥上开过的小火车,岸边的游艇俱乐部,远处的郊外丘陵,杨枝把相像的地方一样一样指给慕留看。
慕留看了一圈,依然认为杨枝的脸最像。他从自由女神像找到头顶的天,从桥下的水找到对面的电影院,总算找着了一点能逗人开心的东西。
这座桥的尽头有条路,与河平行,路面平坦,入口是段和缓的斜坡。
“杨枝,”慕留弯起眼睛,有点像小孩子献宝,“你想不想骑车?”
“骑到哪里?”
“从这个坡骑下去应该很好玩,另一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坡?”
“确实有,”杨枝应得干脆,“那我看看哪里有车。”
两个人在附近租了两辆共享单车,杨枝把包放进车筐,抓住了车把。
“你注意安全,先慢一点——”
慕留话都没说完,杨枝脚下一踩,冲下了无人的坡道。
只有几秒钟,杨枝在重力的牵引下加速向前,倾斜的身体品尝着温和的失控感,从心脏到发丝,全都挣脱了束缚,漂浮在半空之中。
车轮触到平地的一刹那,杨枝仿佛离开了真空,空气震动,她笑出了声音。
巴黎的地面抓不住她,大洋彼岸更不可以。
腿在她自己身上,她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去哪里也可以。
“怎么又跑这么快?”慕留从后面追上她。
杨枝的脸上洋溢着无拘无束的快乐,“慕留,好好玩。”
笑意染上了慕留的眉梢,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先骑慢一点,试试车安不安全。”
杨枝叛逆似地加快了蹬车的频率,“不要。”
她要快点骑,因为下一次快乐在前面的斜坡等她。
慕留没再说别的,只寸步不离地跟在她旁边。
这一晚,杨枝变成了很多年前的那辆小车,在斜坡上骑上去又滑下来,几次不够,就滑上十几次,那时有多痛苦,现在就有多畅快。她滑到铁塔要亮灯,太阳要落山,右边的慕留不在右边,只有江珠看不下去,把题拿过来给她一步一步地讲。
可是他为什么又出现在她右边?
杨枝和慕留微微喘着气,并排坐在河边的水泥地上平复呼吸。
杨枝翻了翻自己的包,发现是徒劳一场,“忘记带水了。”
“我有。”慕留打开他的背包,取出两瓶矿泉水,给了杨枝一瓶。
咕咚咕咚,一人喝了半瓶。
慕留把瓶盖拧上,问道:“心情好一点了吗?”
杨枝笑着点头,“好很多。”
慕留伸进裤子口袋,拿出了一颗薄荷糖,是昨天没送成的那颗。
杨枝昨晚只是匆匆一瞥,今天才看清楚外包装,“这不是你的最爱吗?”
“嗯,所以我今天又去他家吃了一次,”慕留从口袋里拿出第二颗,“然后又顺走了几个。”
杨枝没吃晚饭,现在正好有点饿,她不客气地撕开了包装。
慕留伸出一只手,候在她旁边,不一会儿,
一张蓝绿色包装纸轻轻落了下来,他指尖一拢,把塑料纸攥进了手心。
一趟城郊地铁在他们身后开过,车轮驶过铁轨,划出几道尖锐的噪音。
轰隆中,杨枝听见慕留问她:“高中毕业典礼之后,你们班去吃饭了吗?”
杨枝在心里复述了一遍,高中毕业典礼。
等到地铁走了,噪声远了,她才回答:“没有吧。”
“那你在做什么?”
“我好像和小姨回家了,你们班呢?”
“去吃了个饭。”
“那你问这个干什么?”
慕留垂下脑袋,“没事。”
或许是因为慕留开了个头,所以杨枝也讲起了过去的人,“前几天陈琢来巴黎找我玩,我也带她去了这家餐厅。”
“她在做什么?”
“在做科研助理,她下个学期也要开始读博了,心理学。”
“在哪里?”
“在剑桥,”杨枝故意强调一下,“英国的。”
慕留含着糖,眼睛逐渐睁大,瞪得像铜铃。
慕留这个人素来冷静,也素来擅长管理表情,杨枝还是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这么夸张的神态,忍不住笑了。
过了半晌,慕留才出声,“厉害。”
“你夸得一点儿也不走心。”
“……那你让我说什么,她次次考倒数第二。”
“那是高一,后面她就不这样了。”
慕留停顿了一下,“她一直坐在你后面吗?”
“嗯,乐乐也是。”
“挺好的,”慕留轻笑了一声,“常乐乐前几天还给我发微信来着。”
“找你做什么?”
“他爸公司招人,他让我把招聘广告发在学校群里。”
杨枝又乐了,“那你发了吗?”
“发了,待遇很好,很抢手,我去的话都不一定能应聘得上,我给你看看?”慕留作势拿手机。
杨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用,我在我们学校群里看见过,我肯定应聘不上。”
慕留也乐了。
一只傻鸽子正好从他们跟前一顿一顿地路过,爪子动一下,脑袋就往前伸一下,脖子上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绚丽的亮紫色,走得闲庭信步,视若无睹。
两个人说不清到底哪里好笑,可能哪里都好笑,所以看见只鸽子也要笑,吵得刚要在他们旁边落座的情侣又走远了几步。
黄昏降至,最后一缕余晖慷慨地洒在一双年轻的笑脸上,地上的两道影子越拉越长,从前挨上了从前。
身后的梧桐树又高又直,树叶繁茂,揽着夕阳,影子簌簌地掉在树干上,斑驳叠住了斑驳。
慕留依旧在耳边笑,杨枝望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嚼碎了薄荷糖,喉间又甜又凉。
原来巴黎的夏天是这样的。
分别的时候,慕留又约了杨枝明天见面。
“我后天就走,要去苏黎世找个朋友,本科同学,男的,”他模样认真,语调不自然地抑扬顿挫,“所以,明天晚上,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
“然后就回去了吗?”
“对。”
杨枝想了想,“还是我请你吧,吃饭之前可以再来这里骑一会儿自行车吗?”
慕留两眼弯弯,“没问题。”
杨枝回到家,拆开了礼物盒子。
里面是一台银色相机,相机只是卡片机,但是因为外观漂亮,滤镜独特,价格在近几年被炒得很高。杨枝对摄影这类闲情逸趣不甚了了,她知道它,也只是因为嘉禾一直想买,跟她说过好几次。
相机下面压着一张卡片,杨枝把卡片抽出来,看见了程唯的字:
“宝宝,四周年快乐。
希望你把快乐瞬间留下来,也希望我们以后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拍下很多很多照片。
我爱你。”
杨枝洗完澡,躺在床上给程唯发了微信:
【收到礼物了,谢谢男朋友,明天学习一下使用方法】
【租房子的话暂时不需要考虑两个人,你自己住得开心就好】
【明天晚上我要请Leo吃顿饭】
今天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杨枝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她把台灯一关,握着手机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