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六点准时起床, 照例打开了百叶,推开了玻璃窗。
城市浸在初生的阳光里,泛着详和的金色。
公寓在巴黎南边, 窗子瞥得到铁塔,意味着卧室朝北。杨枝在这里住了一年,以为阳光从来不会走进这个房间, 最近这一周她才发现, 原来在白昼最长的那几天, 在日出和日落的那几分钟,阳光会照进来一寸,在窗边的白墙上留下一条垂直的细线, 就像现在。
杨枝伸了个懒腰, 拿起手机,点开了程唯的消息:
【宝宝, 你别紧张, 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事情,我不是让你马上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礼物喜欢就好】
最后一条消息和前两条隔了十分钟:【为什么要请他吃饭?】
杨枝把第一条读了两遍, 思来想去,只回了第三条:【之前在你家,你拜托他给我讲题, 我那时候说要请他吃饭谢谢他】
慕留也给她发了消息, 在凌晨十二点半,她已经睡着的时候。
慕留一句话也没说,只发了一张截图,杨枝把图片放大, 是一篇科普文章,看上去一本正经, 标题用加粗字体写着“为什么鸽子看起来这么傻?”。
杨枝哈哈笑了两声。
她在聊天框里打字,“鸽子还觉得你傻呢”,犹豫了一会儿,又删掉了,什么也没回。
杨枝明天上午要辅导一个学生,她吃了个早饭,坐在厨房里给学生准备了一个多小时的资料,出门上班了。
周五通常是杨枝工作日里最轻松的一天,上午开部门会议,下午整理一下会议内容,处理一些不紧急的行政工作,至于会上提出的问题和要做的工作,杨枝会把它留到下周再做。主管和同事都和她讲过,要有自己的生活。
办公室离河边很近,杨枝掐着时间赶到共享单车的车位,慕留已经站在路边等她了。
慕留今天只背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斜挎包,终于有了点游客的样子。
“从办公室过来?”
“对,只坐了三站地铁。”
“这么近,早知道去教科文门口等你。”
杨枝找出手机,低头开锁。
可算了吧,接她下班,那成什么了。
两个人轻车熟路地骑上了昨天的路段,道边的树丛把铁塔挡得严严实实,因此少有游客经过,他们仗着小路清净,骑得肆无忌惮,在两座桥之间滑上滑下,打了七八个来回。
时间比昨天早,阳光也比昨天烈,杨枝的脸被晒得红扑扑,透着运动后的朝气。
她在坡前停下来,用手扇着风,“去吃饭吗?我有点饿了。”
“去,吃什么?”
“你明天要走,所以今天请你吃法餐。”
慕留的脸也有点红,他一笑,“好。”
杨枝预定了一家附近的餐馆,是法国同事推荐她来的,说味道不错。
两人被服务员安排到了露台位,并排而坐,面朝小公园和地铁站。
比起饿,杨枝现在更明显的感觉是热,她翻着酒水单,难以抉择,“想点鸡尾酒,但是白葡萄酒也想尝尝。”
又冰又甜,一定好喝。
慕留神情审慎,“你能喝酒吗?”
杨枝回忆起上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可惜她饮酒经验匮乏,想了半天,居然只能想到波士顿那晚。
慕留也在回忆这一天。
她点了一杯鸡尾酒,全喝完了,人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跑得又直又快。
“喝一点肯定可以。”杨枝说道。
“你喝醉过吗?”
“还没有。”
慕留看着她,“那好,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你想点几杯点几杯。”
直觉告诉杨枝这事不对,她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慕留的语气多了几分鲜有的强硬,
“但是你每杯只能尝一口,然后挑一杯喝。”
“……有这么请客的吗?”
“有,因为这是酒,不是饭,你要是喝醉了,我怎么办?”
“上次就没喝醉。”
“所以你只能喝一杯。”
逻辑闭环。
服务员端来了两杯鸡尾酒,一杯甜白,一筐法棍,还额外赠送了一小碗薯片。
杨枝刚拿起葡萄酒,慕留又出声制止:“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他把薯片和法棍全都搬到她手边。
杨枝心不甘情不愿地掰开一块面包,吃两口喝一口,像在上某些葡萄酒品鉴课。
看慕留这个严阵以待的架势,可能他确实希望她尝完就把酒吐出来。
“嗯,”慕留适时发问,“最喜欢哪一个?”
杨枝选了一杯鸡尾酒,清透的液体里浸泡着几颗新鲜的覆盆子和青柠片。
可她不想浪费。
“那剩下这两杯呢?”
她问完,身旁的人有了动静。
杨枝眼睁睁地看见慕留将那杯白葡萄酒端起来,嘴唇贴上杯壁,轻轻抿了一口酒,喉结随后滚动了一下。
他把酒杯放回桌上,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喝。”
空气安静了两秒。
杨枝捏了一片薯片,放进嘴里,咬得咔嚓咔嚓。
她没有看慕留,所有目光汇集于正前方的地铁指示牌,半寸也不移动。
“你今天去哪里玩了?”她问道。
慕留从容地回答:“去了奥赛,然后去了河对面的公园,下午回酒店开了个组会。”
“你还去别的博物馆了吗?”
“没有,只去了奥赛。”
“怎么没去卢浮宫?”
“没来得及,”慕留的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去。”
杨枝又捏了一片薯片。
可薯片太咸,她喝下一大口酒,满嘴都是柠檬味。
服务员把前菜送上桌的时候,杨枝察觉到自己不太舒服。
她明明坐在室外的藤椅上,却有一种轻微的窒息感,心脏慢慢缩紧,跳动声越来越明显。
“慕留,”她平静地叫着他,“我好像喝醉了。”
慕留一怔,“你有什么感觉?想吐吗?”
“不想,我有点晕。”
杨枝说着话,眼中的画面变换了,四周出现了一圈黑色,围住了绿色的花园,红色的站牌,黑色迅速扩张,从外到里,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与此同时,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像被装进了一个白色塑料袋,怎么听也听不清楚,提在手里,轻轻一掷,离她越来越远了。
身体失去了意识,左右一晃,向慕留的怀里栽了下来。
慕留心跳一停,伸出手掌接住杨枝温热的侧脸,另一只手慌乱地从她身前绕过去,握成拳,托住了她的腰,支撑起她上半身的所有重量。
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几秒钟,理智才渐渐回到了脑子,他拢着她,在她耳边叫她,一声又一声,“杨枝,杨枝。”
怀里的人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
热心的邻座顾客站了起来,指了指椅子,对慕留说了句法语。慕留一句也没听懂,但是他看懂了,可以让杨枝躺在椅子上。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把杨枝又轻又稳地平放在了座位上。她面色平和,呼吸均匀,好像只是突然困了,所以不拘时地地睡上了觉,睡得很香。
慕留犹豫地伸出食指,探了探杨枝的鼻息。
幸好。
服务员也过来了,慕留问他法国的急救电话是多少,又问他最近的医院在哪里,一个女生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对慕留说道:“你不能把一个睡觉的女孩带走,如果你们要去医院,我和你们一起去。”
慕留在手机上叫着出租车,机械地应道:“好。”
杨枝知道自己晕过去了。
她觉得她只晕了一秒钟,在下一秒就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发现世界东倒西歪,人是躺着走的,树是横着长的,车是竖着开的,耳边是乱糟糟的。
杨枝动了一下胳膊。
慕留很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对上她雾茫茫的眼睛,松了一口气,“杨枝。”
杨枝不好意思地笑了,向他小声确认:“我是不是晕倒了?”
“嗯,现在有什么感觉?”
“好像没有什么感觉。”
昏倒前的不适症状似乎都不见了,她现在看得见颜色,听得见声音,心脏好像也恢复了正常。
慕留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我打了车,还有三分钟到,咱们去趟医院。”
他扶着杨枝慢慢坐直,杨枝这才看见自己跟前站了这么多人,一种被围观的羞耻感代替了酒精,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心。
她拉着慕留躲到街对面去等车。
杨枝有点嫌麻烦,“其实我用不着去医院,已经没事了。”
慕留叹了声气,“杨枝,从你说难受,到你晕倒,中间连一分钟都没有。”
“可是我没有预约,只能去急诊,上次我一个同学的胳膊被玻璃划了个大口子,在急诊排了三个小时才排到。”
“……去了再说。”
杨枝别过了头。
一抬眼,神情恍惚。
咖啡馆露台的黄色小灯,街边的路灯,临街卧室的台灯,万千光线织成了一张晶莹明亮的网,一直撒到道路尽头,一趟地铁在高架桥缓慢而过,车厢里的白光明晃晃。
真是个好兆头,杨枝晕乎乎地想,会像她的人生,长久而明亮。
她把脑袋转回来,指着巴黎最常见的夜景,笑着问慕留:“真漂亮,是不是?”
慕留望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慕留问来的这家医院又大又现代,杨枝觉得像机场,空无一人的机场。
两个人一晚上除了薯片和法棍什么也没吃,这会儿坐在急诊门口的椅子上,饿得肚子咕咕叫。
杨枝跟慕留商量,“要不就别排队了吧……”找个地方吃饭不行吗?
慕留十分坚持,“来都来了。”
“可是我想吃好吃的。”
“比如?”
杨枝报上了菜名,“想吃回锅肉,豆花牛柳,空心菜,仔姜肉丝,还想吃枇杷。”
她问慕留:“你知道什么样的枇杷最好吃吗?”
虽然杨枝说她没事了,但慕留认为她的酒劲还没过去,因为她絮絮叨叨的,有来有往的,比她话最多的时候还要多,语气也和平常不一样,有点可爱,像她十四五岁的时候。
“不知道。”慕留配合地回应。
“是表面带点麻的,最甜。”
“巴黎的超市卖枇杷吗?”
“不卖啊,超市里全是苹果,金苹果,青苹果,红苹果,粉红苹果,嘎拉苹果,”杨枝的嘴越撅越高,“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苹果…啃土豆一样…”
慕留看着她的模样,低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他想起了一件事。
慕留语气一凛,质问道:“那你高一的时候怎么总给我送苹果?”
杨枝皱着眉,“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苹果了?”
蓦地,慕留脸上笑意全无,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他冷着嗓子问:“杨枝,你跟谁说话呢?”
视线分毫不差地照进杨枝的眼睛,像是在强迫她,或者是乞求她,让她好好看看他。
杨枝遂了他的愿,扬起脖子,端详起眼前这张男人的脸。她从眉毛看到眼睛,从鼻梁看到嘴唇,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很久,不知道最后从这张脸上找出了谁的眉和谁的眼。
她低下了睫毛,微微嘟起嘴,无声地念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