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谈起陈琢, 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孩命好,没怎么在学习上努力过, 靠捡漏去了最好的初中,压线进了最好的高中, 撞了运气进了最好的班级, 高考顺理成章地进了一个好大学。
陈琢从不反驳, 跟她那些同学比,她的确不算努力, 全班只有她一个人会在晚自习上看小说, 只有她一个人不写寒假作业, 只有她一个人考倒数第一, 因为她不想为不喜欢的东西付出一丁点时间, 她不喜欢学习,可她偏偏在一个成绩至上的环境里待了三年。
杨枝总认为自己是外面的那个,那时的她很少提起她的初中, 她的爸妈,她的家庭住址, 无非觉得不够体面, 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可陈琢从不这么想, 杨枝成绩好,学习用功,和其他同学一个样。
是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才是外面的那个, 当她努力向里面靠近,身体就会产生排异反应, 高三一整年,她每天都在干呕,上课想吐,下课想吐,卷子一发一箩筐的时候,她最想吐。
可陈琢还是很喜欢她的高中生活,喜欢哪里,她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是个念旧的人,只要是过去的,她都喜欢。
喜欢古着,喜欢老房子,喜欢又旧又漂亮的大学。
喜欢看二三十年前的电视剧。
喜欢小学时候听过的歌,初中的也不错。
喜欢保留很多不再使用的东西,比如曾经日夜相伴的蓝色水杯,白色手表,银色ipod。
喜欢和过去的人待在一起,就像待在了过去。
所以陈琢清楚地知道,她和杨枝很不像,她喜欢向后看,杨枝总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过没关系,杨枝喜欢慕留,慕留活在她的过去,只要她喜欢慕留一天,她就会和她在过去待一天。
可是杨枝把她抛下了。
她谈了男朋友,她不要慕留了,也不要她了。
她在电话里跟杨枝哭了一个小时,却什么也没说明白,她说不出口,时间向前,她不能要求杨枝留在过去,更不能指责杨枝把她丢下。
她只是难过,所以只哭不说。
好在还有江珠。
陈琢初中的时候经常听到江珠的名字,有人说她长得漂亮考得好,有人说她为人高傲,陈琢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江珠只和成绩好的人玩。
陈琢才不信,别的她不会,社交她最在行,江珠就坐在她前面,这个朋友她必须交到。
事实证明这个朋友是很好交,打了一场排球就做到了,问她和谁一起吃晚饭,她说不固定,陈琢心想,那不就是没人吗?
她拉着江珠的胳膊,直接把她带到了三个人的餐桌,一切来得轻轻松松。
和江珠相处得越久,陈琢就越明白,江珠长得确实漂亮,人确实聪明,为人确实傲慢,但她不是只和成绩好的人当朋友。
她是希望她的朋友成绩都好。
所以陈琢从不否认自己运气好,能遇到江珠,能坐在她后面,能和她做十年好友,都是她的福气。
陈琢常常觉得自己的两个好友非常像,像到可以成为一家人,她们脑子好,模样好,会努力,都有一股向上的劲,在陈琢这里,杨枝和江珠最大的不同之处不在于家庭和性格,在于情感状况。
杨枝总会谈恋爱的,江珠不是,她好像对爱情没有任何憧憬,身上找不出一个粉红泡泡,酷爱浪漫情节的陈琢也就和她少了许多话。
但陈琢还是喜欢和江珠待在一起,不管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江珠永远单身,永远在忙,陈琢只要看着她,就会有一种时光停滞的幸福感。
这样的感觉经年累月,持续到了常乐乐的婚礼。
那天她们坐在圆桌上,结婚典礼还没开始,杨枝被邵啸拉到另一边聊天,江珠拿着手机打字,陈琢只好百无聊赖地吃零食。
会场放着背景音乐,一首结束,下一首开始了,前奏复古又抓耳,陈琢听了十秒就爱上了。
她对江珠说道:“这歌好好听。”
江珠不知道在回谁的消息,低头应道:“是很好听。”
“不知道歌名是什么,我去问问dj。”
陈琢说着就站了起来,江珠拉住胳膊把她拦下,“叫“I follow rivers”。”
陈琢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这女的天天上班,能知道随便一首歌的歌名?
江珠把手机收起来,“真的。”
陈琢点开音乐软件,输入歌名,耳朵凑上去一听——
的确是这首歌。
“你怎么知道的??”
江珠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瞧着她,“看电影知道的。”
忽然间,陈琢觉得江珠变了,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回家之后,她戴着耳机单曲循环《i follow rivers》,用手机查到了这部电影。
《阿黛尔的生活》,海报是两个女人没有接上的吻,其中一个女人染着蓝色头发。
陈琢看过很多爱情电影,看过异□□情,男同爱情,就是没看过女同爱情。
她捧着电脑,躺在床上,用了将近三个小时看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部 女同电影。
当晚,陈琢做了梦。
梦里的江珠和白天的江珠一样冷淡,她躺在她身后,修长冰凉的手指划过她裸/露的肩膀肌肤,颤栗感引得她回头看,正好迎上一对晶莹的眸子,江珠垂下眼帘,在她的背上印了一个吻。
陈琢从梦境中惊醒,后背酥麻一片。
第二天,她们一起去了温泉酒店,乘了同一辆车,坐了同一排座。她们昨晚什么也没发生,所以陈琢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她收起这份汹涌而莫名的感情,照常和江珠说话聊天,一边说一边想,好友和情侣有什么区别?除了做/爱?
她想不明白。
但是她有意地拉远了她和江珠的亲密距离。
她让杨枝跟江珠先去洗澡,她让杨枝睡在她俩之间,当她在浴池里看见江珠的肩膀肌肤,她下意识地瞥开了眼,坐到了另一边。
可是她又想见到她,不是三个人的见面,是只有她和江珠两个人的见面。
回英国的前一天,杨枝已经飞走了,她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和江珠单独出来玩,她穿得随便,妆也不化,说到好玩的事情,她笑得直哼哼,被江珠一把捂住了嘴,让她“不许学猪叫”。
她更停不下来了。
陈琢读过许多言情小说,看过许多爱情电影,高中的时候追过男明星,但她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身边的男性。
如果人这辈子一定要找个人爱,那她为什么不能找江珠呢?不会有比她们更轻松自在的相处了。
她想和江珠在一起。
她喜欢她。
她要去纽约找她。
陈琢的美签办得很顺利,可是组里忙着做实验,她一直找不出时间。
她会在闲暇之余回忆江珠,想她琥珀一样的眼睛,想她又凶又可爱的表情。
想起她喜欢的从来都是一类人,好看,高冷,聪明。
想起“rivers”就是“江”。
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
陈琢好像什么都想到了,想通了,除了两件事:她要告诉江珠吗?江珠会喜欢她吗?
她肯定不喜欢男孩,那她喜欢女孩吗?
如果她对江珠说出来,得到的答案是她不喜欢她,那是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那算不算因小失大?
直到下了飞机,陈琢都没有做好决定。
周六一早,公寓门前,陈琢和江珠快快乐乐地抱住了彼此,蓝色长发和栗色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各自的光泽。
江珠挑起了陈琢的一缕头发,蓝灰色在她手心里格外明显,“这么上色。”
陈琢自豪地点头,“自己染的,好看吧?”
“好看,”江珠稍微歪过头,“你回国的时候怎么没染?”
“我爸妈不想看见五颜六色的头发,我就没染。”
“所以他俩不跟你打视频了?”
“打啊,”陈琢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我买了假发,戴上就行。”
江珠笑了两声,带着她进了公寓楼。
得知陈琢要来纽约,江珠把这个周末空了出来,和她在城里逛了一整天。
四月中旬,纽约的温度很接近夏天了,两个中国女孩穿着清凉,说说笑笑地走在路边,手里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两颗冰淇淋球。
江珠安排完这顿安排起下顿,“晚饭想吃什么?”
陈琢还对午饭意犹未尽,脱口而出:“中餐。”
“好,我找找餐厅。”
“午饭你花的钱,晚饭我请你。”
江珠一脸嫌弃,“你才挣多少钱?快省着花吧。”
“……”陈琢眉头一皱,“看不起知识分子啊?”
“你博士毕业了吗?”
陈琢觉得这个女人疯了,“我才第一年。”
“嗯,”江珠慢悠悠地品完一口开心果冰淇淋,“没毕业,你跟我一个学历,闭嘴。”
这个专横的模样陈琢太熟悉了,时间就此暂停,她弯起了嘴角。
江珠目露不解,“笑什么?”
“没什么,”陈琢侧过脸看着她,“想笑。”
九点半,陈琢和江珠回到了公寓,她们晚饭吃得有点多,平躺是最舒服的姿势,两个人先后洗了澡,躺在了床上。
“好好吃啊。”陈琢满足地感叹。
江珠阖着眼,“你说了十二遍了。”
陈琢不说了,江珠似乎在闭目养神,房间静得出奇。
陈琢屏住了呼吸。
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她打算先和江珠聊聊《阿黛尔的生活》,再探探她的取向,如果江珠不喜欢女生,她就不说了,如果她喜欢,那她想告诉她。
江珠不同意也没事,她们现在已经是一年只见两三天的关系了,还能差到哪里去?
她分开了嘴唇,心跳越来越快——
“陈琢,我告诉你一件事。”江珠先说了话。
陈琢悬崖勒马,改口道:“什么事?”
江珠坐了起来,眼中有些迟疑,有些欣喜,是陈琢没见过的表情。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会不会,她也想对她告白?
江珠瞧着陈琢,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我谈恋爱了。”
心跳空了一拍。
陈琢丝毫不动,像被钉在了床上,翘起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平,挂在脸上越来越僵。
江珠继续说:“和一个女孩。”
唰,话音未落,泪水先从陈琢的眼里冒了出来,淌成了两条清白无声的细线。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作为江珠的朋友,她要做的是笑着祝福。
可是她控制不住,泪水没完没了地涌出来再流下去,打湿了一张又一张抽纸。
江珠却在旁边笑。
“之前杨枝跟我说,她谈恋爱了之后,你在电话里跟她哭了一个小时,我以为她是骗我的,”她又笑了一声,“居然是真的。”
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陈琢。
是的,陈琢想,这个类比很好,符合她和她的关系,比其他的解释都要好。
嗓子哽得说不出话,她点了点头。
江珠安静地等她哭完。
过了十几分钟,陈琢能讲出话了,抽抽嗒嗒地问:“是什么,女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江珠又递了张纸,“是我的学妹,上个月。”
“她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有。”
江珠给陈琢找出了照片,陈琢哆哆嗦嗦地接过了手机。
照片里的女孩正坐在餐桌对面吃蛋糕,她长了一张圆脸,留着黑色的直发,漂亮又可爱。
跟她一点也不一样。
陈琢把手机还给江珠,像扔一块烫手山芋,“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她请我去她家看电影,电影里有一首歌,她单独弹了一遍,”江珠问她,“就是常乐乐婚礼的时候,你想问的那一首,你有印象吗?”
陈琢觉得自己在发抖。
她低下头,掩住了脸,眼泪尽数落在了江珠的床单上,嘴里努力地吐出两个音节:“没有。”
江珠感受到了颤抖,叹了一声气。
不等陈琢问,她把该讲的都讲了出来:“我回国之前她跟我表了白,我回来之后答应她的。这件事我只跟纽约的几个朋友说过,都是我和她的共同好友,我还没有告诉杨枝。”
陈琢动了下脑袋,示意她听到了。
听到又怎么样?
她在她的朋友里都不算最亲近的,居然还想当她的女朋友。
她的手机里不会有她的单人照片。
她的蓝色头发只是蓝色头发。
她真是痴心妄想。
陈琢的身体缩成了一团,心也揪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不该来,所以该做的或许是离开。
她用力抱住了江珠。
江珠的手掌在她背后温柔地拍了拍,安慰道:“我是谈恋爱了,但还是你的好朋友。”
陈琢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不是最好的那个了。”
江珠没说话。
她将陈琢推离了半米,目光不带半分感情,冷冰冰地审视着新旧叠加的泪痕。
那几秒钟里,陈琢的心跌进了无底洞。
她看出来了。
江珠朝陈琢伸出了食指,和那个梦一样,她微凉的指腹划过她的脸,擦掉了刚刚流出来的一行泪。
“不是又怎么样,”江珠把指尖的咸抹在了陈琢的唇瓣之上,收回手,“可能本来就没有最好的那个。”
陈琢泪如雨下。
那个晚上,陈琢哭了很久,江珠跟她说了很多话,可是她和她中间隔了个人,没有那么近了,最后陈琢只记住了一句:“人是人,从前是从前,人不会待在从前。”
纽约于她难以忍受,她在第二天飞回了英国。
飞机上有一群高中生模样的青少年,成群结队,打打闹闹,陈琢看着她们,突然明白她到底在留恋高中的什么。
她们只需要是同学,就可以和好朋友整天整天地腻在一起,不需要由头和名分,不需要成为夫妻和恋人。
陈琢想,等回到家,她要给杨枝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她会像杨枝一样,带着失落的快乐的从前,去以后寻找新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