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的心快跳出嗓子了。
啪, 她在慕留的胳膊上用力打了一下,“谁和你早恋?”
“哎呦,”慕留还在调侃, “这次下手挺轻的。”
还挑衅。
杨枝又抬起了手,视线无意间扫过了慕留的左耳,耳根泛着浅红, 和他白净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手臂一顿, 撤回来, 缩进了外套口袋。
可是总得说点什么才行,不然心只会越跳越快。
杨枝回想起方才的电话,问道:“你的英文名叫Leo吗?”
慕留没回应, 他打开手机, 点开微信,给杨枝发了一条消息:【对】
发送成功。
整这么一出, 就是为了问这句话:“你不是加我微信了吗?”
“…因为没听别人这么叫过你。”
“嗯, 在学校里很少用,和我名字是不是挺像的?”
好像是。
杨枝尝试着叫他:“Leo。”
慕留品了品, “再喊一声中文名?”
杨枝讲得缓慢:“慕留。”
慕留咂摸来咂摸去,得出了结论:“你还是说‘慕留’更好听。”
“图图不要挑三拣四。”
“说谁是图图?”
“确实,”杨枝瞅着他耳朵上那抹残留的红色, “你又不会动耳朵, 不能碰瓷图图。”
慕留一声不吭地拿起了咖啡。
他喝水似地把甜兮兮的咖啡往嘴里灌,几口就喝完了,空罐子又被放回了地上,磕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杨枝打算站起来。
“不急, ”慕留张开胳膊撑在两侧,脖子后仰, 闭上了眼睛,“再待一会儿。”
直觉告诉杨枝,慕留现在想要安静,她没有出声。
两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起,旁边的聊天声陡然放大,女生说她一到考试周作息就很规律,男生说他考试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预习微积分。
在这些听不懂的话语之间,杨枝端详着近乎熟睡的男孩。
牌子上写着“慕留 联合国大会会场德国”,领带平整,脖子和下巴的线条很好看,嘴唇,鼻子,眼睛。
原来他的眼睫毛这么密,这么长。
她看得明目张胆,可又怕他那双眼睛突然睁开,所以只能时刻警惕,做着随时错开视线的准备。
慕留微微张开嘴,“杨枝。”
杨枝目光一闪,从他的鼻尖跳到无关紧要的下巴,“嗯?”
慕留依旧合着眼,喉结在脖颈处起了又落,发出了一声叹息,“我好累啊。”
杨枝的心随着湖里的涟漪晃了两晃。
她以为慕留从来不累。
就像一个不需要睡觉的机器人,天生精力旺盛,什么都做,什么都会做,偶尔打几个哈欠,也一件事都不耽误,让她一度以为熬夜也是一种天赋和能力,而她没有。
可是他说他很累,嗓音轻得像梦话。
杨枝也把声音放轻,“等这个活动结束,会好一点吗?”
“不会,五月考ap,六月考sat,还要准备竞赛,”慕留笑了两声,“还有期中和期末考试。”
还有英语演讲比赛和篮球比赛,杨枝在心里补充。
慕留又把脖子仰了仰,下巴抬得更高,“不过都不难,除了竞赛。”
……不难你在这里说什么说。
“所以你想申什么学校?”
“你想去什么学校?”
杨枝没回答。
“杨枝。”慕留又叫她。
“嗯?”
“你都到这儿了,”他掀开了眼皮,看着她,“考北大也不难。”
杨枝的头顶之上沙沙作响。
她正上方是一棵柳树,在春夜里舒展着嫩绿的枝条,一株鹅黄色的新芽悄然地钻出树梢,探头探脑的,跃跃欲试的,想着有一天也会钻出女孩的心,长成一棵柳枝,在春天的未名湖边飘摇。
杨枝冲慕留点了点头。
慕留对上她的眼睛,笑了。
“那你看够了吗?”
“看什么?”
“你刚才一直在看我。”
“ ……才没有。”
啪,又欲盖弥彰地打了慕留一下。
过了一会儿,小姨来了电话,要来接杨枝回酒店。
慕留陪着杨枝走回了东门,东门到了,又说走到地铁站。
地铁站也到了。
杨枝问他:“你周一会去学校上课吗?”
慕留信誓旦旦,“去啊,升旗仪式得念我的名字呢。”
“你们那些奖不是明天结束了才会公布吗?”
慕留扬起胳膊,当啷一声,咖啡铁罐精准地落入了四米外的垃圾桶。
“肯定有我。”
“…哦。”
看见小姨过了闸机,慕留与她告别:“明天机场见。”
杨枝笑了笑,“明天见。”
他们坐同一班飞机回家。
慕留和小姨说了声“再见”,转过身离开了。
杨枝跟着小姨在自动售票机排队买票,回过头,看了慕留一眼。
这个人穿校服西装都这么好看,以后穿真正的西装,一定会更好看的,会是什么样子呢?
英挺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向左拐弯,不见了。
杨枝爸妈向来起得早,再加上这一趟北京来之不易,所以截止到这个周天上午十点钟,他俩已经去天安门广场看完了升旗,爬了景山公园,从南锣鼓巷走到了什刹海,这会儿来酒店拿了行李,准备去火车站了。
他们要赶上午十一点的火车,杨枝要留在北京,和小姨再逛一个白天,坐晚上七点半的飞机。
杨枝和爸妈在酒店门前分别。
他们只在北京待了二十四个小时,为了这二十四个小时,他们需要停掉四天的工作,而四天的工作也挣不来两张回家的机票。
杨枝眼前是一对身形微微佝偻的父母。
身后是一张以三换一的机票,一个被托付的重望,和愧疚。
杨枝站在出租车旁边,对爸妈说了好几声“再见”,明明下周末就会再见,她却觉得隔了好远。
直到车开走了,她仍然站在原地。
小姨看着她,“钱是好东西吧?”
杨枝点了点头。
小姨带着杨枝去了恭王府,拜了国子监,遛了胡同,请了一顿涮羊肉。
杨枝第一次吃蘸麻酱的火锅,居然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六点钟,杨枝拿着这张陌生的登机牌,走在偌大的航站楼,和小姨走到了登机口。
登机口附近站着五六个人,他们穿着相同的校服聚在一起说笑,杨枝一个也不熟,除了慕留。
她下意识地想要离这些人远一点。
可慕留却走到了她面前,“你来了。”
其他同学似乎在看他们,杨枝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慕留微笑地看向小姨,“小姨,又见面了。”
“是又又见面了。”小姨纠正他。
慕留笑出声来,“真巧,买到了同一班。”
他往杨枝身后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他问她:“叔叔阿姨呢?提前回去了吗?”
杨枝很明白,慕留没有错,他知道她是跟着爸妈一起来北京的,他只是想礼貌地询问一下。
爸妈也没有错,他们每天辛苦地进水果卖水果,坐不起飞机,不是因为没有努力工作。
爸爸说家乡话也没有错,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说的。
火车站的叔叔也没有错,他们的家乡话不是他的家乡话,听不懂很正常。
谁都没有错,那她为什么这么难堪,这么难过?
啪嗒,一滴眼泪从杨枝的眼眶里掉下来,砸在了地砖上。
慕留懵了。
“慕留,别往心里去,不关你的事,”小姨搂过杨枝的肩,“我俩下午看了场电影,她有点伤心,我先带她去旁边坐一坐。”
小姨找到一排人少的椅子,让杨枝把书包放下来,在椅子上坐好,她给她捋了几下后背。
杨枝哭得很安静,眼泪越流越多,三秒就打湿了一张面巾纸,她把潮湿的纸巾攥在手里,抽出了新的一张。
慕留跟过来了。
杨枝左边坐着小姨,右边放着书包,他没有能坐的地方,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手里也攥着一包纸巾。
慕留不傻,知道杨枝不会因为电影哭成这样,他隐约猜得到那个原因和他有关,可是这个聪明的脑袋想破了天也想不出具体的原因。
想不出,也不能问。
杨枝哭了十几分钟,慢慢止住了眼泪。
她顶着通红的眼圈,对小姨和慕留说:“我没事了。”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慕留想,人是他惹哭的,那也要他来哄,他把小姨支走,坐到了杨枝旁边,打开了他的登机箱。
先是掏出了一个纸袋,“这个是北大送的纪念品,有书签和笔,都给你。”
又掏出了一大盒点心,“这是我明天打算送班里同学的,你想吃什么就吃。”
又掏出了一小盒点心,“嗯...这个就是,送给你的。”
杨枝的怀里堆起了小山,而慕留还在井然有序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实在找不出一样能哄人的东西了。
他把最佳代表奖的奖状拿了出来。
幸好,杨枝弯了眉眼,终于有了乐模样。
她低头看着奖状,“这是什么奖?”
“最厉害的奖。”
“恭喜你。”
慕留给杨枝挑了一块绿豆糕,两个人一人一半。
吃完以后,登机时间到了。
杨枝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了慕留,只留了北大的纪念品。
“慕留,”那时的杨枝只能对他袒露到这个程度,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慕留觉得自己懂了一点,可是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杂,他串不成一条线,或者说他的生活里本来就没有这条线,他旁边坐着的只是一个没坐过飞机的女孩,因为没坐过,所以有点紧张。
慕留拉开了背包拉链,从笔袋里拿出了两颗薄荷糖,全都给她,“那你要不要吃这个?”
杨枝低头瞟了一眼,“这不是你困的时候才吃的吗?”
“坐飞机也能吃,起飞的时候,降落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你觉得耳朵发堵的时候。”
“好的,谢谢。”
杨枝把糖接了过来。
原来坐飞机的时候耳朵会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