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茶室内空无一人。炉烟缭绕, 瓜果缤纷,浓郁的春节气氛扑面而来。
无奈应邀落座的林羽鹿却丝毫感觉不到幸福,反而忐忑, 连招呼都打得生疏。
因为他实在猜不出秦陆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说你最近和阿世相处得不错?挺好。”
笑呵呵地询问, 如话家常。
林羽鹿不安地捏住手指,忍不住道:“您有什么指教, 不如就直说吧。”
“指教谈不上,”秦陆抿了口面前的清茶,“稍加关心, 听听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帮忙?
这词让林羽鹿满心疑惑,谨慎表态:“当然不用, 我也不会打扰学长太久的。”
秦陆笑出声:“看来是又惹你生气了?他就会逮着身边的人欺负,这毛病想必你也清楚。”
林羽鹿勉强弯起嘴角。
万万没想到, 秦陆竟劝慰:“不过连孩子都有了,日子还是得好好过,能包容的地方, 千万别计较太多。阿世性格自我,但本心还是好的。”
……
由于这话完全超乎想象, 林羽鹿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什么?”
秦陆脸上笑意不减, 仿佛所谈论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
这次狼狈回国,并非没试想过秘密会提前败露,可……
空白的头脑逐渐冷静,林羽鹿抿住薄唇,担忧地望向正在外面跟着老师画糖人的小森, 半晌才忐忑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多可爱的孩子啊,”秦陆永远凌厉的眼底终流露出几抹慈祥,“和阿世小时候太像了, 我一眼就看出,他肯定是我们秦家的血脉。”
可到底是怎么证实的?通过陈医生,还是全凭直觉去做了亲子鉴定?
老爷子模糊的说辞让林羽鹿想不明白,只震惊于姜还是老的辣。
作为没能力对位谈判的弱者,他紧张到喉咙生疼,心脏突突直跳,声音自然随之虚了起来:“您……能接受小森的存在?”
秦陆反问:“阿世唯一的儿子,我为什么不接受?”
琥珀眼茫然地呆滞过几秒,随之而来的巨大轻松感让林羽鹿鼻尖发酸:有小森爷爷这句话,至少……至少他未来的生活与教育不会成问题。
纷乱的思绪逐渐平静,终于找到几分勇气进行解释:“怀上小森是意外,我知道学长不喜欢孩子,更何况当年他才二十出头,肯定要抵触,所以才自作主张……”
还是别跟老人家提起生病的事了,省得情况更加复杂。
稍微调整过思绪,林羽鹿继续诉说:“无奈养育孩子实在困难,随着小森越来越大,需要的越来越多,我实在本事不够,只能来东港投奔学长。”
秦陆淡淡一笑:“所以,他果然还不知道?”
“求您,”林羽鹿目光诚恳地抬起头来,“求您让我亲口告诉他。”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的确应该由你自己对他说,”秦陆啧道,“但我这几天思来想去,总觉得以阿世的个性而言,结果未必会如你想象中那么顺利。”
关于这点林羽鹿很坚定:“我了解学长,他和小森相处得很好,了解真相后气恼一阵,终究还是能容得下亲生骨肉,至于我,绝不会再继续烦着学长了。”
秦陆眼神复杂:“怎么,感情不顺利?”
该怎么和陌生人谈及早已无望的爱情呢?林羽鹿无法启齿,脸色也惨淡狼狈。
秦陆淡声道:“如果阿世不是出于对你有深刻的感情,就绝不会做这个父亲,我比你更了解我的外孙。”
林羽鹿望向眼前氤氲的茶烟:“学长谁都不喜欢,他憎恶亲密关系。”
“这事怪我,”秦陆目露沉痛,“当年是我逼着他妈妈嫁给了不喜欢的人,而阿世……就是痛苦婚姻的证明,他从没得到过父母之爱,心性多少有些别扭。”
老人家讲话还是委婉了些,林羽鹿读过秦母写给情人的信件,学长在她的笔下,永远是婚内强/暴的残酷证据,痛与恨都淋漓尽致。
艰难地咽下口水,林羽鹿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我已经准备好和学长坦白了,您千万要给我这个机会,可以吗?”
“当然,”秦陆合上茶杯的盖子,态度平静,“今天找你,只是想劝你慢慢来,就算他一时想不明白,也别冲动吵架伤了小森的心。”
想象中脾气可怕的大佬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难怪秦世活得那般有安全感。
这态度让林羽鹿生出新的希望:“如果……学长表示不愿意接受,您能帮忙抚养小森吗?我……我没本事。”
秦世从小就是个聪明自信、能量十足的魔王,以至于秦陆对柔弱自卑的小鹿不太适应,他语气略显无奈:“养大了一个,也不介意再拉扯第二个,但还是让孩子跟着你们更幸福。”
无法解释的内情实在绝望,林羽鹿未再多言,只颤声道:“谢谢,真的谢谢。这是我来东港后,听到过最好的消息了。”
老实孩子,老实到有些可怜。
秦陆摇摇头,又打量他:“也好,可能就得你这样的性格,才能让他动心。”
动心……怎么可能?
林羽鹿回忆起学长的若即若离,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随着假期结束,天华娱乐又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日常工作。
秦世专心地与高管们连开几天会议,确定好新年的业绩目标,而后才稍微悠闲了起来,一个电话把许皓叫到办公室训话。
尚未察觉危机的许皓笑嘻嘻:“老板,小鹿怎么还没来上班?”
“说要带孩子玩,”秦世无语,“不是跟你请的假吗?”
许皓脱口而出:“可人不是睡你旁边吗?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呵,”秦世表情不善,“我看你知道的还不少呢。”
……不对劲。
许皓苍蝇搓手:“此话怎讲?”
秦世“啪”地把一沓厚厚的稿纸摔到桌上:“你凭什么替林羽鹿作弊,给他征稿的第一名?”
“我读了啊,写得挺好的,”许皓讪笑,“而且那个活动就是公司——”
秦世很不悦地打断:“内定恶心不恶心?我看公司成本就是被你们这样胡乱烧掉的。”
花天酒地不代表他是个纨绔子弟,多半是从小耳濡目染的关系,秦世经营生意还是挺雷厉风行的,更何况爱笑不代表脾气好,但凡踩到雷区,非常不好伺候。
许皓头脑飞速运转。
秦世蹙眉质疑:“林羽鹿要你这么做的?”
事实上许皓并没把小小的征稿当回事,本想拍个马屁却拍到马腿,眼看难以收场,他心虚且无耻地轻咳:“……其实给他那笔奖金和剧本合同也没关系嘛,他肯定很开心。”
准老板娘性格好得很,先帮忙背个锅,待我晚上负荆请罪。
许皓在心里默默念叨。
闻言,秦世修美的眼眸里情绪复杂,多半是真的开始纠结这句谗言。
未料这时,另一位助理匆匆敲门进屋,把个无名文件夹恭敬递来。
秦世疑惑打开,从里面摸出几张照片,越翻越快,脸色也飞速变黑,眼神颇为可怕。
许皓忐忑:“老板……是否需要在下替您分忧?”
“滚蛋!”
秦世破天荒的这般粗鲁骂道,而后却率先拿起钥匙摔门而去。
耳膜被震了下的许皓肩膀微抖,完全猜不出是谁替自己转移了怒火。
*
“期盼”已久的元宵节竟是个大阴天,整个东港都显得无精打采,山顶别墅外更是寒风萧瑟。
林羽鹿心事重重,很早就揉好了手工汤圆,把小森哄睡着后,又于坐立不安中拿出卧室的粉色合果芋,在华丽的花园徘徊许久,寻到处向阳的角落,蹲身挖了起来。
这礼物送的肯定不合心意,但嘴硬心软的学长还是拿回家中。
可惜佣人精心照料,它却变得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要枯萎死去。
还是救一救吧,没准比自己活得久呢。
林羽鹿在风中微微叹息。
“你在搞什么东西?”
意外的质疑响在身后。
林羽鹿惊讶回头,拍着手上的土站起身解释:“我看它快要死了,种在土里接地气,没准会变得健康起来。”
秦世满眼愠怒:“丑死了,花园的设计需要你来破坏?”
“不是有很宽敞的地方吗?我只种这一小颗,”林羽鹿郁闷解释,又小心打量,“学长,你怎么生气了?”
秦世沉默。
林羽鹿努力微笑:“别不高兴呀,等小森睡醒我就煮汤圆,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省省吧,”秦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稿件,“先跟我说说这是什么?”
前两天刚邮出去的稿子竟然又回来了。
由于创作环境太糟糕,稿子有笔写亦有打印,纸张大小不一,甚至还存在污渍,被学长握在手里十分尴尬。
“我没太多时间整理,”林羽鹿羞耻地解释,“但还是想投出去试试。”
秦世冷笑。
林羽鹿不晓得他气什么:“……写得很糟糕吗?”
“知道糟糕就别丢人现眼,”秦世果然情绪极差,“以前抄别人,现在干脆走后门?创作没有捷径,实在不适合你这种人。”
完全没听懂的林羽鹿满脸茫然,又因他忽然指责自己四年前的“抄袭”而心脏微痛:“我没……”
“拿回去!”
秦世用力把稿子拍到林羽鹿怀里。
谁晓得虚弱的林羽鹿反应太慢,那些狼藉的纸页竟然在大风中被吹散了出去,飞到整个花园到处都是。
……
“学长,你怎么了?你因为我投稿生气了吗?”
林羽鹿呆呆地望着他,鼻尖忍不住泛红。
真没出息,好几年过去,被秦世怀疑的感觉还是那么不堪忍受。
我没抄,为什么总是不信我呢?
混乱的想法在脑海中飘来飘去。
“别再装可怜了,真没意思,以为我吃这套是不是?”
秦世露出厌恶的表情,这般说完又放弃了什么似的,扭头便走。
他腿长步子大,林羽鹿追在后面实在吃力,着急间竟然狼狈地摔了一跤。
秦世依然没回头,听到声音反而越走越快。
幸好看热闹的幼教苏薇从远处跑来,见状慌里慌张地愣了两秒,当机立断:“别急,我去帮你追他。”
话毕她便狂奔着追上秦世:“老板,林先生摔了。”
秦世并不理睬,直接开门上车。
苏薇用力扒住车门:“老板你怎么生气啦?那个那个,你定的小猫咪今天被拿来了,你要亲手送给林先生吗?”
秦世冷淡:“退货。”
苏薇找借口:“宠物店不让退的,您就送——”
“给我外公拿去,”秦世蹙眉,“松手,不想干了?”
苏薇唯有从命,旁敲侧击道:“是不是吵架啦?可是林先生今天身体不舒服呢,我看到他把早饭都吐了……”
秦世轻笑:“不舒服?”
苏薇赶紧点头。
“那就让他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去,下次我回家,别再让我看见他。”
秦世这般吩咐完,便用力拽紧了车门。
*
却说林羽鹿摔倒时狠狠磕到膝盖,等着一瘸一拐地与苏薇会合,秦世早就坐着车扬长而去了。
“你没事吧……”
苏薇很郁闷,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羽鹿强打精神地摇头:“学长到底怎么了?”
完全不知内情的苏薇尴尬地讲出秦世的要求,又劝道:“早晨不还好好的吗?可能是有什么误会,要不然你给他打个电话?”
害无辜的人挨骂让林羽鹿很愧疚,他微笑:“嗯,你去忙吧。”
话毕便扶着腿坐到长椅上,试图拨通秦世的号码。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接了。
林羽鹿赶紧捧起手机,认真道:“学长,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但应该不是因为那份稿子才对。求你回来说清楚好不好?我也有话对你讲,我保证,这是最后——”
“这么想知道吗?”
秦世的声音相当冷淡。
林羽鹿嗯了声。
秦世字字清晰:“你到底有几次找借口去幽会那个姓陈的,骗我帮你养孩子很得意?”
完全没准备的林羽鹿愣住:“什么幽会?我、我是见过陈医生的,但只不过随便聊聊天。”
秦世呵道:“随便到在大街上抱在一起是不是?随便到光天化日喂你吃饭是不是?”
这些话很奇怪,林羽鹿回忆起香港的悲伤拥抱,还有在孤儿院时低血糖时,被陈医生急着买了热豆浆给自己喝的琐事,有些无从解释。
又被怀疑了,始终都得不到信任。
真的好累。
林羽鹿忍住同样深刻的愤怒轻声道:“我和陈敬轩不是那种关系。”
秦世沉默片刻,回答说:“林羽鹿,你让我恶心。”
恶心……
林羽鹿垂眸:“嗯,我不指望学长觉得我有多好,但我今天想对你说的不是这些。”
秦世很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不能体面的、温暖的、理智的告个别吗?看在我包了好几个小时汤圆的份上。
林羽鹿意识到他真的很生气,是没可能心平气和地回家了,所以纵有不甘,终还是鼓足勇气说出在心里徘徊过千百遍的话:“我想说,小森……是我们的孩子。”
电话那边沉默过更久,而后是熟悉又陌生的嘲弄之笑。
“下次编点靠谱的,看我还上不上钩。”
林羽鹿声音哽咽:“我说的是真的,学长你可以——”
“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秦世这样无情打断,便在愤怒中挂断了电话。
再打过去,已关机。
发微信,竟然被拉黑了。
林羽鹿愣愣地坐在风里,许久才深深地叹出口气。
真会做梦啊,竟然还想着学长不让我走怎么办,还在思考如果他愿意借钱治病的话,要不要再去试试看……
结果,脸好痛。
为什么他愿意抱着我看烟花,却那么轻易就相信,我是个最无耻最愚蠢的骗子呢?
就像四年前一样。就像我决定放弃爱他时,一模一样。
捂住已经开始渗血的浅色长裤,林羽鹿失神地抬头,望向灰白天空,琥珀眼眸里再也没有了天真的神采。
*
午夜十二点,房间里的古董座钟忽然自顾自地响起。
元宵节结束,可笑的年终于过完了。
半睡半醒的秦世扶住略显沉重的头自沙发边坐起,他一时间有点回忆不起来,除夕夜把小鹿接回家后,这些天到底是怎么过的。
好像和平时差不了太多,不过是身边多了只沉默的宠物,需要时玩玩,忙起来不理也罢。
何必做这么愚蠢的事,人类归根结底,没有任何不同。
秦世这般思索。
意识混沌间,楼下房门竟被人毫不客气地打开。
听到动静的他有些不爽,起身出去,见是许皓那家伙,便更没耐心:“谁让你进来的?”
“老板,你怎么躲在这儿啊?”许皓抱怨,“电话也不开,找你找得快发疯。”
秦世仍在被“绿了”的压抑当中,自没任何好脸色。
许皓匆匆上楼:“先收收少爷脾气,小鹿好像又不见了。”
说完他便把个盒子塞了过来:“他说出门买东西之后就没回来,这是在你枕头上看到的。”
秦世狐疑打开,见里面是些小额存折,保时捷的钥匙,信用卡,还有……旧到不成样子的小鹿玩偶和厚厚一沓信,不由簇起眉头:“那孩子呢?”
许皓眨眼:“苏薇看着呢。”
秦世呵了声:“那他哪也不舍得去,想演苦情戏吗?”
“我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董事长听说后让你马上回家,”许皓难得有点急,“要不你看看信里都写的啥?我也不敢擅自拆啊。”
这年头,有什么话不能用手机,还非得写信不可?
秦世心中一半不安,一半冷嘲,匆匆翻过信封后发现大部分都是给林亦森的,属于自己的只有一封,便不客气地把盒子丢给许皓,扯开来蹙眉细读。
找他大半天的许皓当然关心最新八卦,等过很久都没听见声音,便毫不见外地催促:“老板,到底怎么啦?你是不是又误会人家了?”
秦世本来就没多少表情,读到最后一张信纸时,仍没任何反应。
可他那种面无表情又不像冷漠,而似灵魂被抽出肉|体的空洞无措。
许皓更加着急:“怎么了?你说话啊。”
向来满是傲慢之色的眼神动的缓慢,迟疑地穿越过冰冷的空气,最终落在了盒子里的小鹿玩偶之上。
这东西是林羽鹿的微信头像,当然认得。
那年圣诞节,他冒着雨被秦世故意折腾,足足在派对外等过三个小时,才得到挑选一份礼物的机会。
聪明人总会选点像样的东西吧?反正一掷千金的学长对谁都大方。
可是林羽鹿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求,不过是想要这只毛绒小鹿。
虽然便宜,但让他非常开心,因为这是秦世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古怪的白化病小孩,心思太难藏。
其实秦世早就知道林羽鹿喜欢自己,随随便便就看穿了。
那晚林羽鹿也的确用尽勇气去暗示,但一如既往地自卑又没用,只举着玩偶示意:“谢谢学长,我永远都喜欢。”
含糊其辞,羞到连耳朵尖都红了。
永远。
秦世当时心里嗤笑:你的永远值几年啊?
结果竟真的没几年。
所有喜欢,与爱,与失望,与痛苦……可能都要在不远的将来戛然而止。
只有二十二岁,还天真到像小孩的林羽鹿。
一辈子的时间,也就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