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过整日的东港, 终于在深夜降下极疯狂的冷雨。
公寓楼外闪电白如明昼,让许皓莫名紧张。他晃了晃盒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忐忑追问:“到底怎么了?没出什么大事吧?”
自从读过林羽鹿的信后, 秦世便始终丢了魂般地僵在原地, 怎么叫都没任何反应。
真是诡异的多事之夜。
手机里催促不停,许皓飞速回复掉老爷子的微信, 斗胆伸手抢过信纸。
恰于此时雷声震耳,秦世终于微微动了下眉头,用极大的力气猛地将信抢夺回来。
纵然只匆匆读过不到一分钟, 但许皓这种成了精的高才生还是瞧见了关键内容。
他简直不敢置信,脸上的担忧逐渐转为变幻莫测的震惊, 结巴道:“怪、怪不得小鹿总是无精打采,而且董事长特别在意他们父子……”
秦世缓慢抬眸。
“卧槽, 我之前也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啊,”许皓生怕他对着自己发飙,吓得后退半步, 飞速承认,“老板, 你不会是因为剧本的事把小鹿骂跑了吧?”
……
许皓愧疚又尴尬:“对不起, 是我自作主张的,他只想偷偷投稿,怕你知道,还说落选也没关系。我寻思堂堂老板娘怎么能落选呢?所以就——”
喋喋不休的啰唆似乎让秦世不堪忍受,他突然把信塞进盒子里, 沉默地抓起车钥匙便要开门出去。
这种时候最易冲动犯错。
生怕再出意外的许皓慌忙阻拦:“董事长已经派人在全东港寻找林先生了,他让你先过去。”
“马上报警,”秦世艰难地发出声音, 明显低哑,“让开。”
相识多年,从未见过这位满不在乎的大少爷如此……紧绷,好似随便轻轻一触,他立刻便能在面前崩溃了似的。
状况危急。
许皓拿出手机拨通110,同时追在后面急道:“你要去哪找?我来开车。”
*
珠三角的坏天气就像突然爆发的致命病毒,随着夜色弥深,整片海域都被笼罩在暴雨之中,让人睡不安宁。
陈敬轩本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中央会周公,先是听到家里的雪纳瑞在狂叫,而后才察觉到越来越暴躁的砸门声。他艰难地蹙眉起身,想去物业好好投诉一笔。
出乎预料,监控屏上出现的身影,竟然是满身阴沉的秦世。
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陈敬轩忙打开门。
结果随着雨气闯入的,还有极暴力的推搡。
秦世用力拽起他的睡衣领子:“小鹿呢?又是你干的好事!”
“放开!你疯了吧?”陈敬轩这位斯文人也有失态的时候,拼命挣扎的同时急着反问,“他不见了?”
话毕便紧张地找来手机,低头匆匆发送消息。
秦世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已有血丝,强压着怒意道:“上次就是你在帮他,这次你又敢多管闲事,把人交出来,他生病了!”
“喊什么喊?现在你才知道他生病?”陈敬轩普通话很是笨拙,转而又用粤语骂道,“之前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眼盲!”
秦世语气森冷:“把小鹿还给我,没时间跟你废话。”
有那么一个刹那,陈敬轩差点骂出脏话,但良好的教养还是逼得他忍住了,只厌恶地瞪向堵在走廊的黑衣男们:“关门,跟你聊聊。”
秦世动也不动。
“真佩服你的好心态,不管犯了什么错都在别人身上找原因?”陈敬轩笑意悲凉,“小森是我亲手接生的,我比谁都希望林羽鹿平安活着,凭什么觉得是我在拖延他治疗?”
尽管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但“接生小森”这四个字还是让秦世心中鲜明刺痛。
无法接受残酷现实的大脑比平日要迟钝太多。
直至此刻,秦世才真正意识到林羽鹿和陈敬轩的关系,首先,他们不是简单的朋友,其次,也真不像自己揣度的那般不堪。
用深呼吸勉强控制住已被撕裂的情绪,他终于伸手把保镖和许皓关在外面,再次咬牙质问:“小鹿人呢?”
陈敬轩厌恶地打量:“看样子是全知道了?小鹿今晚失踪,说明你知道真相后没有挽留,甚至很可能没给他机会坦诚,对不对?”
……
“亲自与你沟通是小鹿的愿望,”陈敬轩当然明白时间就是生命,终于抱手解释,“我只能尊重他,但他之前有求我,说等托付小森后,就让我帮他再次离国隐身,所以我才勉强保密。”
事实上,秦世尚不能消化那封信里的字字句句,此刻再被迫接受这些从未想象过的残酷事实,表情也如遭受凌迟般阴沉得吓人。
陈敬轩扭头视而不见:“我本打算事后帮小鹿找个医院治疗,再不济也可以做下临终关怀,看来他早就猜到我的想法,之前的拜托也只是为了稳住我罢了。”
眼前态度糟糕的医生是位可信之人,秦世的阅历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故而一瞬间更加绝望:“所以,你也不知道小鹿的行踪?”
“我无法理解,你真没能力找到他吗?还是压根不想费心去找?”陈敬轩难掩语气中的愤怒,“你又不像我,是家族里的弃子。”
没兴趣多聊这种话题,秦世只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知道了,有消息联系我,不会亏待你。”
“对对对,你不会亏待任何人,”陈敬轩讥讽,“只亏待小鹿是不是?”
秦世蹙眉:“你现在骂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会找他回来。”
他转身开门要走,忽又停步,用吩咐的语气提出:“把他生产的病历给我。”
“凭什么给你?”陈敬轩震惊,“你不会还在怀疑他吧?小森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的是眼瞎——”
秦世蹙眉打断:“我没有在和你商量。”
“好大的架子,真少爷啊,”陈敬轩微愣,两秒后又似觉荒诞的失笑,竟冷冷答应:“行,我可不止有病历,资料太多了,你拿回家慢慢研究,去证明他绝无害你之心吧。”
秦世眼神复杂:“我没觉得他在害我。”
陈敬轩放弃继续争吵,几分钟后从书房拿出一块硬盘:“都在里面。”
话毕又把一叠英文资料塞给他:“这是我最近收集的关于淋巴癌的前沿治疗方案,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很厌恶这位和林羽鹿当街搂搂抱抱的英俊医生,可这种厌恶已然站不住脚。
秦世将东西死死握在手里,开门吩咐:“帮他打扫干净。”
话毕大步离开。
陈敬轩踩着木地板上的雨滴追上去骂道:“滚,别再来了!”
他用力摔上门,在小狗不安的呜咽中重新拨打林羽鹿的电话,自然无人接听。
*
彻底失去时间概念的两日,所有经历都成了卡在眼前的恐怖幻灯片。
东港地毯式的搜索和天价寻人启事没有任何结果,只有警方查到林羽鹿在正月十五傍晚坐飞机前往新加坡,此后的跨国调查效率低下,进展焦心。
幸好秦老爷子出手,凭借过硬的人脉联络到东南亚各国的权贵,才算于黑暗中燃起微弱的希望。
自从那夜,秦世就没怎么睡过觉,对亲友的劝慰也没任何反应,只机械地寻找着所有他能想到的人与门路,妄想能再捕捉到关于林羽鹿的只言片语。
可惜没有,小鹿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无痕迹。
最恐怖的猜测谁也没主动提起,秦世想都不敢去想。
*
又是夕阳即落之时。
终于回到家的秦世疲倦地坐在书房里,第无数次在投影仪边播放林羽鹿离开前的监控——
他于花园里追逐自己的那跟头摔得有点狠,裤子上全是血,在长椅边缓了不短的时间。
此后也没理佣人不安的关心,只尽力将那些散落的稿件收集起来。
多半是意识到航班时间,半小时后他便去了小森的房门外,理应想道个别。
可又不忍,始终低着头站在门口,肩膀颤抖,像在无声地哭泣。
再然后,就真走了,穿着那身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衣服。
林羽鹿很自卑,从来也没打扮过自己,平日总是穿得穷酸又土气,所以那天吵架时秦世也没在意:原来小鹿又换上了从泰国带回来的便宜货,仿佛在与别墅的锦衣玉食划清界限。
其实这次来东港,他始终在划清界限。
只不过太过自信的自己全程视而不见。
秦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缺乏睡眠的眼睛红得可怕,他向来情商很高,却没勇气去想象小鹿当时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才强迫着自己似的,打开了陈敬轩给的硬盘。
超乎想象,里面除却各种数据详尽的孕检报告和手术记录,竟还有上百条视频。
秦世缓慢地眨了下酸痛的眼睛,选中“日常报告”中的某一条。
投影仪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间陋室,是这位大少爷思索贫民窟时都想象不出的画面。
镜头对准小房间唯一的窗户,很快,林羽鹿就慢慢地走入了镜头范围。
那是四年前的小鹿,满脸稚气,孩子似的。
但和记忆中不同,他变得非常瘦弱,唯独腹部微微隆起。
有点害羞地撩起廉价短袖,露出怀着孕的白皙腹部,货真价实。
他显然习惯了这种事,正面、侧面、背面……全拍完才重新坐回摄像头前,测量血压血糖。
“陈医生,我又吐到连喝水都不行,躺着的时候,心脏也很闷,我会死吗?”
林羽鹿竟然这样问道。
本就是万中无一、死亡率极高的异常受孕,没有正常人会选择生下这个孩子。
林羽鹿随后微笑,眼神很天真:“但我感觉小森好像保护着我呢,肯定能熬下来的。希望……他多像学长一点,那样,就不会活得太辛苦了。”
“嘿,但愿小森继承学长的眼睛,他的眼睛特别好看。”
全是憋坏了的自言自语。
秦世感觉无法呼吸,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表情。
余下的那些视频,也都是陈敬轩无法去清迈时,林羽鹿每日留下的孕期记录,与乐观到傻气的碎碎念。
“陈医生,你不要总骂学长了,你又没见过他。”
“是……是我自己要和他发生关系的,并不是他不负责任。”
“其实学长特别好的,从入学起就照顾我,每次我遇到麻烦,他都愿意保护我,帮了我很多很多的忙!他还带我去过电影片场呢!”
“可就是……我不该喜欢他。没关系,已经不再喜欢了。”
“陈医生,要是手术有什么意外,你千万保护好小森。到时候,求求你把小森交给学长,他不会不管的,他最心软了,每次我求他,他都会答应……”
“我不后悔,怎么会后悔呢?”
“希望小森能平平安安长大啊。”
……
视频里的林羽鹿,憔悴得像个难民。似乎那孩子已经将他所有的元气都吸走了,摇摇欲坠的小鹿,修长的四肢全是毒虫咬过的红肿。
他躲在这间见不得光的破房子里,怎么还敢白日做梦?
秦世一条一条看去,没发现窗外黑夜蔓延,也没意识到太阳已重新升起。
直至最后的手术录像,看到那血肉模糊,看到连续三次高危急救,看到电击器按在林羽鹿瘦弱的身体上,他才彻底无法承受,猛地关掉了投影仪。
纵然发生了这种事,在几个小时前,秦世依然相信自己是林羽鹿最亲近的人。
可是看过这些,他才迟迟理解小鹿和陈医生之间的感情,他们交付过生死,延续过生命,知根知底,彼此信任,反倒自己……才是可笑又自大的过路者。
疲倦地拿起手机,秦世翻到陈敬轩的微信,缓慢打字:“对不起,我对我的不尊重正式道歉,感谢你为小鹿做的一切。”
陈敬轩回复得很快,态度依然糟糕。
“用不着。”
“有新消息吗?”
“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秦世心里泛起沉闷的痛觉,不敢对话。
陈敬轩还是冷静地不断发来文字。
“小鹿以前是非常乐观积极的。”
“但这次得癌,他好像没什么求生欲。”
“我接触得不多,怀疑他抑郁了。”
“这二十多天你都和他在一起,你怎么看?”
“他说过不想死得太悲惨,如果真的抑郁了,很可能会自杀。”
秦世死死地握着手机,一个字都没有再答。
“我的爸爸呢?”
小森的声音响在门口。
他迟疑地靠近,站到单人沙发边问:“你还没找到我爸爸吗?你不是说他很快就回来了吗?”
秦世仍低着头。
小森非常郁闷,扶着变形金刚蹲到地毯上,用那双和秦世别无二致的明亮眼眸抬头观察,又蹙眉疑惑:“叔叔,你怎么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