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折纸莲花被供在了重症监护室外的窗台上。
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教给林亦森叠的。
自从他见不到爸爸, 便会每天折一个,踮着脚小心地摆到那里。
当第九朵出现的时候,久违的病床终于在护士们的簇拥中被推了出来。
蹲在门口看画册的小森立刻追上去:“爸爸!爸爸!”
他个子太矮, 只能看到摇摇晃晃的输液瓶, 和冰冷洁净的白床单。
“没事的,你安静点。”
秦世转身把他抱起。
这下子, 小森终于看清病床上的人:那并不是他记忆中温暖又柔软的林羽鹿。
三岁多的稚童不懂形容枯槁、气若游丝的含义,只因觉得憔悴到只剩把骨头的至亲蒙受了太多苦难,而没出息地抹起眼泪。
恍惚听到孩子的哭泣, 林羽鹿睁眸,拼命想要抬起胳膊拉住林亦森的小手。
可惜距离太远, 他的指尖反倒被只更有力的大手握住,重新塞回被子里。
“睡吧, 小森挺好的,你什么都别担心。”
记忆里学长从来不会这般耐心地讲话,但极度虚弱中, 也没法去仔细分辨。
林羽鹿逐渐昏沉,再度陷入了药物创造的沉梦深处。
*
严重的高烧不知将小鹿在地狱边缘带了几个来回, 可他真像旷野上的草叶, 看似柔弱无法自保,却总能蒙春风而复生。
次日午后,依靠电动病床的支撑,林羽鹿久违的半坐起来,含下温热的鸡汤。
“这些天先以流食为主, 听医生的,”秦世端着碗,照旧只讲乐观之语, “癌细胞数量已经开始稳定下降了,虽然还会有不良反应,但精心养着,肯定能痊愈。”
话毕他又把勺汤送到那惨淡的唇边。
太久没吃过东西,每口都相当难以对付。
林羽鹿尝不出味道,敛眉咽下,忽道:“学长,你瘦好多。”
秦世勾起含义不明的微笑。
始终跟在床边的林亦森抱着白猫靠近:“爸爸,我也瘦了,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
被夺走关注的秦世立刻投去不满的目光。
“那怎么行?会长不高的,”林羽鹿摸摸儿子的头,“不是答应过我每顿都吃光光吗?”
太多自大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传进耳朵,皆与死亡有关。小森担忧又委屈地抿住嘴角。
幸好秦世总能道出淡定的语气:“别在这装可怜了,你编程课上过了吗?英语作业写完了吗?”
小森心虚地移开眼神。
秦世吩咐:“赶紧去,晚饭前检查。”
不晓得这几天发生了什么,闻言小森还真乖乖地拎起书包,跟着保姆离开了阳光灿烂的病房。
林羽鹿哑然:“他才三岁……要学那么多吗?”
“现在流行幼儿编程,是儿子自己想学的,”秦世轻笑,“吹牛要当宇航员。”
这梦想一直都在,可林羽鹿看来,那更像哄小孩子的甜话。不过,让儿子在学长身边接受教育,或许真有实现的可能吧?
长大后穿上宇航员制服的林亦森,实在很难想象。
“别发呆,把汤喝光。”
秦世又呼唤他。
空习惯了的胃,稍微吃一点点就恶心。林羽鹿摇头。
秦世略显犹豫,终究还是强调:“就算不是为你自己,也得补充营养。”
……
如梦初醒的林羽鹿不由摸住小腹,相当不敢置信,却又目含悲伤。
果然是在ICU里把那消息听清且记住了。
一时间,病房内只剩下微弱的空调风响。
两人在床上那点事,当然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从未预料过这个意外的林羽鹿有些埋怨地抬眸:“早就跟你讲,不能……在里面……”
含糊地郁闷完,他又重新低头,忍不住用难过的语气质问:“补充营养有什么用?我吃过那么多药……”
确实,癌症期间怀孕,又日日把药当饭吃,小孩无论如何都没有健康的可能。
以秦世的理智和干脆,应当条理分明地安排流产手术才对。
结果恰恰相反,他竟总拿这件意外当成鼓励的理由,此刻也回答得大大方方:“小鹿,凡事往坏处想的毛病,一定要改掉。”
林羽鹿欲言又止:“难道,你还想留下来吗?”
“那是生命,是我们的孩子,”秦世这般表态,又补充,“但只有你能做决定,我没这个资格。”
林羽鹿蹙紧眉头,本就疲倦的眼神更加模糊了:“可你究竟是怎么希望的呢?”
秦世沉默。
林羽鹿又道:“如果……四年前我有勇气问你,你又会如何回答?”
于理,这种事权衡利弊并不困难。
可于情,没有任何父母能够轻飘飘地斩钉截铁。
许久过后,秦世才迟疑反问:“我说我觉得两难,你会生气吗?”
林羽鹿按紧腹部,沉默几秒又缓缓摇头。
其实,谁又何尝不两难呢?
“还有时间,至少目前看来,怀孕没有对你的身体产生太大影响,”秦世重新把汤喂到他嘴边,“等你能正常一日三餐了,就让陈敬轩过来检查,嗯?”
林羽鹿两个手背都固定着针头,肿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我自己喝吧。”
“你就当我是个佣人,不用多想,”秦世强迫他吞下那口鸡汤,“我没别的意思。”
……实在没法跟学长解释,穷鬼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佣人这种生物。
林羽鹿迟钝的味蕾终于尝出些微苦的参味,尴尬侧眸的同时,又不禁惊奇:“花开了。”
许多天过去,刚好围在落地窗边的梨木树冠,竟已盈满雪白的小花,在阳光下明媚得亮眼,如梦似幻。
*
快要报废的身体很难再支棱起来,只聊过几句话,便又累得一觉睡到傍晚。
被唤醒喝过虾粥后,林羽鹿扶住保暖的兔毛帽,少见地提出要求:“学长,我想洗头发。”
虽然每天都有护工帮他擦身,但脑袋沾水实在危险,便始终没多折腾。
秦世本能地不想平添麻烦,可想到小鹿实在爱干净,终还是勉强拿起手机:“我问问医生。”
话毕他便一脸严肃地站到窗边咨询起来。
……多大点事。
林羽鹿伸手摸摸白猫,见它憨态可掬,不由轻声问:“你叫棉花糖吗?糖糖?”
白猫缓慢眨眼:“喵……”
“小夹子。”
林羽鹿疑惑抬头,而后敛眉。
“我说它,”秦世收起久违的坏笑,推来墙角的轮椅,“走吧。”
*
设备齐全的私立医院,连头部保养的洗发床都有准备。
被强行抱上去的林羽鹿慌张地扶住病号服:“让护工帮忙就好。”
“人家都下班了,也不能全围着你转啊,”秦世否定后吩咐,“躺好。”
被按在那的林羽鹿有些头晕,质疑道:“你又不会。”
“这点小事,闭眼睛。”
秦世说完便调好水温,慢慢地淋到银发上。
刻意收了力气的大手偶尔滑过额头,有些痒,但林羽鹿很快就被温热的水流和橘子味的泡沫转移了注意力,合着睫毛半睡半醒。
如此,便错过了秦世少见的温柔目光。
错过也好,本就那么不合时宜。
*
原本以为,洗头发时会被学长笨手笨脚地折腾,结果竟意外顺利。
一刻钟后,呆坐着吹风的林羽鹿忍不住提要求:“这我自己可以。”
“少废话了,我要是你就省点力气多吃点饭。”
随着他状态好转,秦世又恢复轻松自如的讲话方式。
林羽鹿早就习以为常,当然不在意。
太过高级的吹风机三两分钟就将湿发吹的又香又软,奇妙的银色发丝滑过指间,泛起似神话中独角兽的光晕。
秦世故意多摸了两把,才把吹风机放下,拿起盒子里的星星发夹将他过长的刘海夹起,几根毛俏皮地弯着,仍有少年气。
总是畏畏缩缩的林羽鹿很不适应露出整张脸,立刻满眼不安。
“挡着眼睛不难受吗?”秦世说,“你要看的小说帮你拿来了。”
之前只读完上卷,照理说没机会知道结尾的,结果却真盼来几分幸运。
林羽鹿愣了下:“好,那我回去读。”
“擦擦脸,”秦世吩咐,“你可稍微讲究点吧,照顾好自己。”
桌面摆着陌生的瓶瓶罐罐,林羽鹿懵了,好艰难才挑出里面的乳霜。
秦世见惯娱乐圈那些举手投足皆精心设计,恨不得连头发丝都撩人的美人,忽见小鹿很笨拙地用双手搓了搓面颊,简直像猫在洗脸,不由失笑出声。
林羽鹿不自在:“……怎么了?”
“你可真逗。”
秦世伸手帮他把面霜慢慢抹匀,又故意捧住终于有点暖意的小脸,显得若有所思:“你再不吃胖些,就只剩下双眼睛了。”
其实林羽鹿长得很精致,五官都不大,只有眼睛大,圆溜溜的充满无辜感。只可惜最近病得实在严重,瘦到连原本孩子气的可爱轮廓都快消失无踪。
多柔弱,好像稍微用力就能让他粉碎,但柔弱的他又真实地呼吸着,活生生地成了奇迹。
短短几秒的亲昵让林羽鹿非常不适,他努力去掰秦世的手指。
秦世极突然地松开,说道:“ET。”
…………
……
林羽鹿无语片刻,想反驳又没心情,只揉着脸上残留的红痕提议:“回去。”
“别对我颐指气使的,”秦世哼道,“先想想怎么感谢我。”
话毕他便用小猫毯子盖住林羽鹿的头,稳稳地推着轮椅离开了洗漱间。
*
学长敢邀功那便是做了不少费功夫的好事,林羽鹿对此心知肚明,但当他重新靠到病房床边,翻到几位职业编剧和电影学院的老师为自己剧本做的详细批注,依然回不过神来。
写作,定然是将所有心血都倾注于纸笔的过程。
所以看到关于它的评价,哪怕深知是来自秦世的面子,依旧无法不去在意。
“我可没让他们拍马屁,”秦世端来碗绿色的柚子,坐到床边说,“但创作是主观的事情,你也不必什么意见都听,自己判断吧。”
林羽鹿捧着那叠厚厚的打印稿,轻声开口:“谢——”
“没必要,”秦世打断他,“我开心做这件事,如果你也开心,那就是两全其美。”
说着,他就拿银叉将剥好皮的柚子瓣喂了过去。
看起来便极酸的食物,林羽鹿本能地想要躲避。
“有很多维生素,”秦世强调,“你就当为我们女儿吃的。”
林羽鹿无奈而迟疑:“什么女儿……四个月才能知道性别……”
他解释到一半,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勉强咬住柚子。
结果意外地多汁,八分甜,两分酸,满口充斥清香。
有钱人家的柚子都生得这么别致。
“怎么样?”秦世略显得意,而后强调,“好吃你要说,不好吃你也要说,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羽鹿慢慢咽下水果:“可学长你讲过的,跟别人吃一顿饭,就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已经跟我吃过很多顿饭了。”
……
又一瓣柚子被喂过来。
林羽鹿去拿玻璃碗:“我自己吃吧。”
结果被扯住碗边的秦世却不松手,他只道:“你听话点,等过两天有精力了,可以改改稿子,改满意了我送到尹春年那里去。”
忽提到国际知名的大作家,林羽鹿被吓得张圆眼睛:“不、不……”
“只是送过去,”秦世解释,“看不看是她的自由,所以你得用心才行。”
林羽鹿不信:“学长,真不用为我做这些,我高攀不起,也不心安。”
“什么叫高攀呢?世间只有创作是平等的,”秦世笑得轻松,“没骗你,我真摆布不了那老太太,每次去拜访她都臭骂我,所以如果她觉得还行,你是真该高兴才是。”
关于生活中的人情往来,学长倒不曾撒过谎。
林羽鹿读过尹春年的所有作品,就连风格和喜好也受她影响颇深,不知是不是被秦世看出来的缘故,今夜才特意提起这件事。
太过遥远的偶像,像黑暗中微弱但又坚定燃烧的烛火,令他无法忽视。
“好呢,我再改改。”
最终还是没出息地答应了。
秦世仍看着他笑:“小鹿,你写的主角很像你。”
那个断断续续写了四年的科幻爱情剧本,讲的是一位天才科学家的爱人绝症死掉了,他留下了爱人的大脑,为他创造了一层又一层虚拟世界,直至对方彻底相信周身一切真实,科学家才将自己的意识传入这个空间,在□□的自杀中得到了爱情的永恒相守。
有些光怪陆离,有些残酷变态,又带着异样的温暖。
被所爱之人窥见内心的感觉很奇妙,比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还要无所适从。
林羽鹿顿时想到剧本里无数不满意的细节,但又转瞬放下了那些自我贬低,小声强调:“不像,现实中没有这么不顾一切的感情。”
秦世否认:“有的。”
我得到过,却有眼无珠,不懂珍惜。
林羽鹿尴尬地捏捏手指,轻声说:“我要吃柚子。”
“你写得很好,不需要抄袭,也不需要作弊,我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才这样说的,”秦世毫无迟疑,“与其说这种判断是信任你的人品,倒不如说佩服你的才华。”
佩服。才华。
极度陌生的字眼。
林羽鹿终于不太自信地望向秦世的眼眸。
秦世显得很认真:“等着,所有污蔑你的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相信我。迟来的糖不是糖了,但迟来的清白也依然是清白。”
回想起多年前那些有口难辩的委屈,林羽鹿想苦笑,又有点无力。
依然不是善于直面这些冤冤相报的性格。
他忍不住垂眸,再次转移话题:“吃柚子。”
谁知道秦世竟然没好气地把最后一块柚子咬到了自己嘴里。
林羽鹿欲言又止:“你……”
下一秒,秦世忽然起身靠近。生怕他恶意喂过来的林羽鹿瞬间抬手挡住脸,毕竟那种荒唐事又不是没有过。
谁知道,真实发生的就只有温暖的拥抱。
“小鹿,你比谁都该坦然自由地站在阳光下,千万别再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