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上一种无明显病痛的癌症, 也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凭借着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的不间断照料,林羽鹿因伤口感染而起的发热、咳嗽等症状很快就消退了,他重新陷入无尽的虚弱乏力之中, 偶尔腹部隐痛、呼吸困难, 据说是淋巴瘤压迫脏器所致。
除此之外,便只剩毫无缘由的恶心与嗜睡。
“换了药肯定会有副作用, 但这药是瑞士最新的成果,包痊愈。”
秦世的解释相当不靠谱。
林羽鹿无奈地望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应对早餐。
自从那晚被关心过后, 几乎每顿饭都配有鲜切菠萝,还会换着样补上其他酸酸甜甜的水果, 就连要服用的营养剂也明显变多。
丰盛到有些可疑。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拿起一颗药丸仔细观察,“我以前好像见过。”
正在镜前系领带的秦世立刻走到床边:“医生让你吃你就吃, 哪来那么多问题?”
话毕他又丢下一本宣传册:“儿子的新幼儿园,你也不关心一下吗?”
……
的确有听小森讲最近换了学校,但探病时间有限, 也没精力细聊。
林羽鹿慢慢翻开国际幼儿园的介绍,再一次被这个世界巨大的贫富差距所震撼:全博士的师资阵容, 各类兴趣课丰富到匪夷所思, 运动练的是高尔夫和马术,就连校服都有十几款可以尽情挑选。
看来之前攒的那点钱,连读到小学都不够。
也好,让小森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他终究会成为学长这样的社会精英。
而自己吃过的苦, 便一样也不用再吃了。
心生感慨之时,秦世又把一叠厚厚的信放到枕边:“这些用不着,儿子所有的生日你都能跟他一起过, 有什么话你亲口对他说。”
林羽鹿愣愣望去:那是自己临走时留给小森的纪念,想让学长每年交给孩子一封。
几近绝望的陪伴,也是仅能留存的温情。
无言。安静。
很突然的童稚嗓音破门而入:“爸爸!你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近日小森上学前和放学后都会准时探望,照旧乖巧懂事,虽然只限定于在林羽鹿面前。
瞬间收敛了眼底的悲伤,林羽鹿微笑:“我没事的。”
身着高订制服,林亦森俨然变成了小少爷的模样,他灵巧地爬上床,扑住林羽鹿就撒娇。
秦世无情地伸手将其拽开:“答应我什么来着?再这样就别来了!”
小森非常不满,郁闷地挣扎站稳,又捧住林羽鹿因输液而青红一片的手背,使劲吹吹:“不痛不痛。”
林羽鹿微笑。其实自己并非多么意志坚强的人,能一路走来,很多力量都是这孩子给的。
千万要平安地长大啊。
他轻轻地抚摸林亦森的短发,眼底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爱意。
秦世心情复杂地无声窥视:很多年前,小鹿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的,但这次来东港后就再没有过,恐怕以后……也很难再有了。
“爸爸,下周要举行亲子运动会,”林亦森恳求道,“你可以不可以和我一起参加呀?”
林羽鹿还没开口,秦世就无情打断:“废话,当然不行,你别光顾着自己。”
林亦森多半也猜到这个结果,瞬间闷不吭声。
“我没力气啦,”林羽鹿略显无奈,又示意儿子,“又不是只有我能带你去。”
虽然被强行告知了血缘关系,但小森当然不可能立刻改变称呼和心态,他很排斥地瞥了秦世一眼,故意强调:“算了,我并不是很想比赛。”
林羽鹿戳戳他的小肉脸:“可我想看到你赢呢,你肯定能赢的吧?”
闻言又犹豫几秒,林亦森才勉勉强强地斜眼要求:“那我们去吧。”
……
这种愚蠢活动,我可不想——
拒绝的话差点就跑到嘴边。秦世掩饰住不耐烦,挑眉问:“什么项目?”
林亦森想了想:“我要踢足球。”
……
意识到林羽鹿的眼神,秦世终于还是应声:“你会不会啊?别到时候拖累我。”
“我超厉害的,”林亦森果然是很有竞技欲望,又恢复了活蹦乱跳,围着他强调,“你才不要拖累我呢,你得好好练习!”
总是徘徊于心间的阴云仿佛在童言童语中稍微消散了。
林羽鹿继续食不知味地舀起虾粥来喝。
并未在意他是否答应治疗,秦世只趁机揉了下银发:“明天抽血制药,你乖乖配合,到时候带你去看运动会。”
话毕他便单手捞起林亦森,边往外走边教训:“快点上学了,我有会要开。”
片刻前还热热闹闹的病房很快恢复冷清。
林羽鹿重新拿起幼儿园的宣传册,深吸了口气,才将它小心地放在那叠信上。
窗外阳光正好,仿佛湿冷的冬季不曾存在。
*
渴望好好地活着享受生命之乐,这当是绝大部分人类的生存本能。
可就像陈敬轩担忧的那般:而今秦世很难在林羽鹿身上找到这种动力了。
被强行带回东港后,他并没有任何激烈的挣扎或反抗,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无时无刻都在流露出一种冰凉的恍惚,像是心内藏着无尽的郁结,却没有任何诉说的欲望。
身药难制,心药更难寻。
安静的夜晚再次到来。
林羽鹿少见地没有早早睡着,而是在灯火通明中捧着本英文小说努力细读。
和其他白化病人一样,他视力并不好,所以总在昏暗处露出那种懵懵的可爱表情。
秦世从浴室出来,抬眼看到这幕,便从公文包里翻出个盒子,丢到床边说:“送你的。”
他经常给身边亲友各种奢华礼物,主动为林羽鹿准备的却几乎不曾有过。
疑惑地放下书,林羽鹿打开一瞧,竟然是副眼镜。
和学长最近带的那副像同款,精致的黑金细框,镜片晶莹剔透,简直算作艺术品。
本想拒绝,但又觉得奇妙。
回忆起前两天体检时的确测过视力,林羽鹿犹豫过片刻,还是小心带好。
伴随着不适的眩晕,还有瞬间而至的清晰,清晰到让他心生震撼: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啊。
扶着镜框缓缓望过病房的种种,最终定睛在秦世帅脸上——
唔,比印象中瘦了。
或许是林羽鹿的脸实在太小,显得镜框宽大许多,原本的帅气设计完全失效,反而非常呆萌。
秦世勾起嘴角:“更像书呆子了。”
这个词好些年没再听过,大学时他倒是总说。那时学长洋洋得意,嘲讽小书呆子整天翻课本有什么用,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跨越阶级的鸿沟,到头来还是要成为社会的边角料。
非常难听的话,长大些的林羽鹿才迟迟明白那正是残酷的现实。
他没说谢谢,而是重新捧起书,专注地望向纸页上再分明不过的文字,再度陷入了安静。
*
“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我好爱你的头发,也好爱你的眼睛。”
“我最爱你啦,爱你就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小森可爱的声音不停自手机里传出。
是林羽鹿睡前又忍不住听了遍儿子的语音。
仍在电脑前忙碌的秦世忍不住吐槽:“跟谁学的花言巧语?长大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轻轻放下手机,林羽鹿小声维护:“比你强。”
秦世投来微妙眼神,又发出半笑不笑的声音。
或许是这两天林羽鹿不再发烧,他那种被死亡吓坏的小心翼翼逐渐消失,变得正常许多。
这样也挺好,大家都轻松。
蒙住被子的林羽鹿没精力再理睬。
“光说那些好听的有什么用?”秦世又道,“行动胜于一切,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
“学长,你真的别赖在病房了,我觉得压力好大,会做噩梦。”
林羽鹿虚弱的声音终止一切得意发言。
……
秦世欲言又止,恰在这时,房门被人小心敲响。
他没好气地站起身来:“你最好调整下做人的态度,别不识好人心。”
林羽鹿并不回应,本打算疲倦入眠,却听到微弱的一声猫叫。
他瞬间睁开圆润的眼眸。
秦世从宠物箱内拿出白猫:“现在允许你重新思考对我讲话的态度。”
不料白猫并不给他继续邀功的机会,无情地挠了一爪,便拼命挣脱开束缚,直奔病床跳到了林羽鹿的身上。
秦世无语,解释道:“它之前有些皮肤病,身体也不大好,让兽医照料了几天。”
猫咪被洗得雪一样白,身子稍微肥了些,看来此话不假。
迟迟回神的林羽鹿伸手抚摸:“咪咪……”
白猫呼噜呼噜,幸福到眼睛挤成细线。
“这算什么名字,”秦世放下宠物箱失笑,“全世界的猫都叫咪咪。”
林羽鹿迟疑着解释:“我没余力养猫,取了名字就不能抛下它了。”
话毕,他又疑惑:“学长,你去过清迈?”
秦世没准备提起那些经历,也无法启齿看过他的孕期录像,只走到床边垂眸吩咐:“那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了。”
……
林羽鹿无声地瞧过白猫,再度望向学长。
因为病房内只有台灯微弱的光,而又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不禁叹息。秦世俯身用大手抚摸过小鹿的碎发与额头,低声道:“我也爱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存在。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可以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我全都能为你找来,我发誓。”
全然不知如何回应这不知真假的话,虚弱的林羽鹿相当沉默。
倒是在清迈还颇为友好温顺的白猫现出原形,毫不客气地朝秦世哈了一声,尖牙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