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受那间陋室中的游魂所困缚, 秦世便这样在贫民窟住下了。
夜晚睡在硬木板床边,饿了就到附近的市场吃碗凉面,大部分时间都在用电话联络寻人之事, 消息全无就沿街闲晃, 或去附近的庙里跟着和尚念经。
纵然有许皓这个狗腿鞍前马后的打理,原本精致的贵公子, 也逐渐显出落魄模样。
这日阴雨。
秦世照旧面无表情地出了门,买到些鱼虾后,便拿水煮成汤喂给白猫吃。
纵然是挺狼狈的食物, 猫咪依然舔得津津有味。
而秦世自己倒毫无胃口,只穿着湿淋淋的冲锋衣坐在门沿的细雨中发呆, 因低烧而满脸憔悴、眼底发青,已经彻底把“失魂落魄”暴露无遗。
“老板, 我们已经想过很多方法找人了,尽力了。”
许皓撑起伞劝道。
秦世没理睬。
最近他常陷入虚无的恍惚之中,仿佛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渐渐褪色, 总觉得天地之间,空空荡荡, 身无长物, 心无居所。
许皓很着急:“知道你伤心,但也不能一直摆烂啊,公司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
儿子……
脑海中瞬间回忆起林亦森大哭着寻找林羽鹿的模样,秦世疲倦闭眸:“住嘴,真以为我不会开除你?”
“我明白, 我是导火索之一,我知道错了,”许皓相当郁闷, “以后肯定不再自作主张。”
秦世缓缓地叹出口气,什么都没再说。
从小就跟这位大少爷玩在一起,许皓能猜到他的心思:此刻定然是充满恐惧和绝望的,暗想哪还有什么以后……
未料过了几分钟,秦世终于抬起沾着雨水的眼睫,语气黯然:“不怪你们任何人,全是我的错。”
“喵~”
吃饱喝足的白猫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卧到他身边,乖顺可爱。
许皓又忍不住信口开河:“没准小鹿已经转世了,这猫就是他变的,我们把猫带回东港,重新开始——”
秦世没心力对这白痴发火,幸好清脆响起的铃声打断离谱的话语。
许皓连忙接通:“喂?好,好好好,嗯嗯。”
如此听话且老实,肯定是外公的消息。
秦世蹙眉看他。
果不其然,许皓放下手机立正报告:“董事长来清迈了,叫你马上过去。”
*
香氛舒雅的奢华酒店,与贫民窟的气息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世界。
被迫前来的秦世恍惚意识到:怪不得小鹿总是畏手畏脚,因为自己一直在他全不熟悉的环境里肆意地欺负着他。
“看你跟流浪汉似的,像什么样子!”
秦陆的怒斥扑面而来。
颓然坐靠到沙发中央,秦世表情木然:“没必要都来劝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是做这些的时候吗?”秦陆态度极为不满,“我实在把你给惯坏了。”
秦世强忍不耐:“嗯,但我还能做什么?”
“如果当年我也像你一样没用,”秦陆严肃,“那谁来把你养大?”
……
父母双亡时,秦世已经懂事了,他清晰记得风雨飘摇的一切,和如中流砥柱般的外公是如何把自己护在身边。
而今也一样,孩子、公司以及随时可能到来的最残酷的真相,他也全都无耻地抛给了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抱歉,我不该这样,以后我亲自照顾小森。”
秦世终于缓缓坐直身体,低声表态。
“哎,外公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我能陪你一辈子吗?”秦陆苦口婆心,“原来逼你结婚生子,无非是怕我走了,世上只剩你一个人!后来林羽鹿带着孩子出现,我也算消了块心病,考虑着如此重要的事,理当你们两人自己沟通,谁承想……他竟然是来完成遗愿的。”
这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怪到外公头上,但“遗愿”两个字,还是让秦世瞬间面色惨淡。
秦陆认真看他:“你现在如此难受,是因为愧疚吗?”
愧疚,当然愧疚。秦世自诩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人,永远是社交圈里最受欢迎的存在,结果无非渣不自知罢了。
就因为小鹿不会叫痛,他便以“好玩”的名义,捅了他一刀又一刀。
沉默过很长时间,秦世终于艰难出声:“不只是愧疚。”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秦陆继续语重心长,“我一直劝你做人要理性,现在你能把这份愧疚放在孩子身上,学着做个好父亲,学着成为别人的依靠,便是最好的结果。”
……
秦陆苦笑:“失踪不是最糟糕的,也许找回来后的结果你更无法面对,任何人在生死面前都是蝼蚁,这个道理你应该非常明白。”
外婆早逝,父母惨死,过往的惨痛历历在目。
向来深知众生皆苦的秦世信奉及时行乐,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可以挥霍的过眼云烟,自讨苦吃这种事,从来不屑去做。
可……
“我肯定要找他回来,就算最后只能再送他离开,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走,”秦世死死地盯着空气,“就算……就算他已经不在了,我也不能让他留在不明不白的地方。”
秦陆深吸了口气:“那你就别这副死样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靠得住吗?”
疑惑过后,秦世的身子震了下,忽然站起身急道:“外公,你是不是有消息了?”
*
一阵夸张的咳嗽打破旅馆房间的死寂。
湿热的阴雨连绵,导致本就莫名疼痛的身体更加难受。
林羽鹿无法自控地猛咳很久,忽又恶心反胃,冲到阴暗的卫生间里吐了个干干净净,努力缓和过后,揉着湿润的眼角,艰难扶墙而出。
最后一粒靶向药也吃完了。
他站到桌前晃了下空空如也的盒子,又望向旁边满是污渍的稿件,呆立过许久,才用文件袋装好。
那日在秦世家被风吹丢了好多页,本想用最后的时间补齐,但文字这种东西,时过境迁便怎么也难以复制。
可能遗憾和残缺,全是他的命中注定吧。
套上随便买的透明雨衣,林羽鹿抱好稿子,再度检查确实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便离开了这间泛着霉味的单人房。
泰国忽就开始了雨季,落后的街道到处泥泞。
其实在干燥温暖的房檐下死去会更平静,但还是……别给人添麻烦了。
他低头绕过街角,走进家昏暗的药房,用泰语要了瓶安眠药。
法制极不健全的混乱之所,倒是很容易得逞。
忙于看电视剧的店员收钱办事,只因林羽鹿的样貌特殊才多瞥两眼。
林羽鹿尴尬一笑,忙拿着药瓶再度走进雨幕。
他辗转躲到这游客罕至的金三角小城已经有些时日了,早就看好湄公河边的一处野林,那边甚少有人经过,安安静静,极适合长眠。
呆滞地瞧着水滴自雨衣的兜帽落下。
经过稍显热闹的夜市,路越走越荒凉。
林羽鹿感觉自己好像同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却又没力气仔细思考,也许死亡就是一片永恒的混沌吧?
自从得了绝症,便总有看不见的黑暗不停地将他拖向深渊。
身体越来越痛苦,想呕吐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努力地调整呼吸,希望能在力竭之前尽快赶到目的地。
无奈有些感染的伤腿偏不听使唤,忽就被路边的垃圾绊了下,再度重重跪倒。
仿佛已成陶瓷的身体瞬间碎了,林羽鹿不自觉地弯腰,缓过几分钟,终于冒着冷汗抬头。
没想不知何时,四个路过的醉汉靠近过来,饶有兴致地围住了这只湿淋淋的小怪物,一边嘲弄着他的模样,一边推搡他的脑袋,试图动手动脚。
林羽鹿的泰语不算非常好,加之耳鸣,有些听不懂他们是想揍自己取乐,还是打算做出更令人作呕的恶行。
无论哪样,都很可怕。
他结巴着哀求:“我马上就走,对不起、对——”
话都没讲完,身后竟忽飞奔过好几位高大的黑衣人,二话不说就朝那些醉汉揍去。
与此同时,又有大力扶住他的腰,一下子便把他抱扶起来。
“小鹿。”
未来得及开始的挣扎,被太过熟悉的呼唤生生打断。
林羽鹿努力眨了眨眼睛,想眨掉睫毛边的水汽,可惜失败了,故而本就不算清晰的视力更加模糊,抬眸只看见和梦中同样氤氲的面庞。
好在温热的大手很快抚摸掉他脸上的雨迹。
真的是学长。
有些天没见的秦世变得憔悴许多,短发被淋得不像样子,再也没之前永远精致时尚的造型,脸下也冒着来不及修整的青色胡茬,显得特别陌生。
林羽鹿表情呆滞,唇瓣动了下,却没讲话。
秦世也没多说什么,只仓促地从冲锋衣里翻出不知自哪带上的纸巾,俯身帮他去擦裤子上的泥印,擦着擦着,又看到掉在旁边的药品,不由顺手捡起。
不算什么正规药,全英文的标签太好认。
本僵住的大手逐渐微颤,再度抬起的修美眼眸中,是复杂到无法理解的痛意。
从没见过学长这副表情,林羽鹿本能地弯起嘴角试图掩饰太平。
但他很快意识到,其实没什么好掩饰的。
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