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爱人如养花, 可秦世即不会爱人,也养不活花。
注射过CAR-T后不久,林羽鹿便发起低烧。被医生护士分秒不离地照看着, 能清醒讲话的时间很少, 更难有机会问他哪里难过。
天色渐晚之时,秦世方才短暂离开病房, 在半死不活的梨树下凝神呆坐。
他也幻想过一掷千金驱走病魔,用儿时的梨花博小鹿一笑,让生活越来越好。结果妄想皆未发生, 现实却把心戳得生疼。
“吃饭了没?”
苍老又熟悉的声音打断沉思。
秦世忙起身:“外公,你怎么来了?”
“听说今天打抗癌针, 不知顺不顺利,”秦陆拄着拐杖朝住院大楼内迈步, “顺便瞧瞧你和小森。”
秦世跟在旁边:“总会有些副作用的,还在观察。”
“你表现倒比我想象中坚强很多,”秦陆评价, “耐心也够。”
没再如以往那般得意地自我吹嘘,秦世沉默半晌才道:“我有什么资格心生不耐呢?”
秦陆蹙眉侧头:“之前见你焦急低落, 没忍心追问过。现在你总得给我说清楚,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神恍惚地望向外公,秦世迟迟应声:“好。”
*
事实上,这些年与林羽鹿究竟怎么回事,秦世也未必能完全说得准确。他曾在心中勾勒出冠冕堂皇的潇洒版本,以为随时皆可放下, 日后绝不追究。
但随着小鹿的真实经历在眼前缓缓展开,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又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泯心作恶,早已铸成大错。
真不知该如何与外人道出, 但面对至亲的外公,又不应有任何隐瞒。
最终,字字句句,叙述艰难。
秦陆年轻时脾气相当火爆,老了也不是个慈祥老头,他过程中一言不发,但逐渐面色铁青,最后狠狠给了外孙两拐杖,方才气愤地落座到沙发上。
面无表情的秦世动也没动。
“我早就知道把你惯坏了,也接受你永远任性,要风是风,要雨得雨,”秦陆多半有些头痛,闭眸喘过几口气,才怒道:“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拿一个小孤儿取乐?怎么,拥有与生俱来的资源让你得意忘形,非要向一无所有的人炫耀不可?”
这问题秦世无法回答,只垂眸盯着地板。
秦陆又骂:“婚恋之事,我强迫过你多少?希望你娶个大家闺秀,是因为门当户对易能陪你共进退,但我也说过,你自己有心仪的对象,那便早早干脆决定。”
“其实从前我没考虑过这些,”秦世终于开口,“我觉得人人贪财慕利,不外如是。所以只想找点乐子,眼里没什么真感情。”
明显不苟同这种价值观,但秦陆只是冷笑:“若真这么坚定也行,你说不曾喜欢他,是他上赶着追求你,既然已经拒绝,那他是死是活便与你无关,谁也不能骂你什么。”
秦世再度沉默。
老爷子无语地瞪他:“最可恶就是你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心态,诱骗一个小孩子走上错路,又把他推下悬崖,还振振有辞怪他对你居心不良,命苦也属咎由自取。”
这席话实在精准到露骨,秦世缓缓点头。
“早知如此,我都不敢信你还有脸见人家,”秦陆扭头瞪向空气,“林羽鹿来东港找你,算是老天爷厚爱,又给了你个机会,结果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以后怎么和小森交代?”
这些沉重到几乎无法挽回的错误,秦世何尝不明白?
他想了又想,用最理性的态度道出眼前的打算:“有些事现在已经没精力去考虑了,先盼着小鹿的身体能好起来,帮他把剧本弄好,再去港大把当年的事情搞清楚,想办法恢复学籍。小鹿不会抄袭的,无非是别人故意搞他,那时我以为他会求我帮忙,结果——”
“他无依无靠刚成年,是有多么大的天才遭人陷害吗?”秦陆无情戳破,“你真的用心去了解过事情的始末,确定不是因为他和你走得近,方才招来恶意伤害吗?”
毕业这几年的秦世眼界宽了许多,过度招摇又贪图享乐的大学时光已成镜花水月。
他缓慢追溯起脑内的模糊往事,渐渐想到一些从未正眼瞧过的人与矛盾,本就憔悴的俊脸瞬间又煞白了几分,就连眼神都难以聚焦。
“其实全是你害的,是不是?”秦陆又想拿拐棍砸他,气恼几秒还是忍住了,吩咐道:“治病为先,但该办明白的事也得去办,这是你欠人家的。”
秦世低沉应声。
“你啊,浮躁又心软,”秦陆蹙眉,“但该狠恶的时候就别优柔寡断,如果被认为随便欺辱你的人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那后面的麻烦事,肯定要活活把你们拖垮。”
“知道了,”秦世许诺,“我知道该怎么办。”
秦陆白眼瞥他:“最好是真知道,二十五六、身为人父了,还满身荒唐。”
“太爷爷!”
小森的童音打破了会客室稍显凝重的氛围,他屁颠颠地拿着个艾草香囊跑来献宝:“这是我手工课做的,老师说可以去病驱虫,我要送给您。”
多半察觉到老爷子对自己相当喜爱,小森眼里已无惧怕之意。
秦陆一改方才的疾言厉色,笑眯眯地接过:“真乖,那我就笑纳了。”
小森立刻坐到他旁边追问:“太爷爷,爸爸今天打了好粗的一针,然后就开始发烧了,您说他能好吗?”
“当然能,”秦陆安抚,“明天带你去庙里给小鹿祈福。”
林亦森半懂不懂地点头。
秦陆意外发问:“如果以后你有弟弟妹妹,会开心吗?”
小鹿怀孕的事刚刚告诉外公,谁知他半点不守秘密,秦世不禁蹙眉,毕竟那孩子也没几分被留下来的可能。
林亦森非常大方:“会,我喜欢妹妹!”
秦陆问:“妹妹会分走大家的爱,那怎么办?”
“我也会爱她呀,”小森依旧坦然,“她也会爱我的。”
秦陆笑了笑,忍不住对外孙吐槽:“得亏这孩子没让你教,林羽鹿那种老实人,碰上你可真是命里有劫。”
小森胡乱帮腔:“命里有劫。”
话毕他又毫不犹豫地指着秦世说:“你不可以当妹妹的爸爸!我想要陈医生当她的爸爸。”
……
本还满心愧疚的秦世嘴角微抽:“一边去,你该回家了,别打扰大人说话。”
“你才给我滚一边去,”秦陆骂道,“不在病房守着还有理了?”
见这一老一小亲密无间地排排坐,秦世未再多言,随即起身离开。
小森不满地哼了声。
秦陆苍老的脸神情复杂,握住小孙孙稚嫩的手沉沉叹息:“真是造孽。”
*
耳畔总也止不住淅沥的雨声,鼻息间弥漫着湄公河畔的泥土腥味。
眼前全然陌生的昏暗窄路,无止无休,仿佛蔓延至了低沉天幕的尽头。
秦世一脚深一脚浅地茫然四顾,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却又深陷梦魇,怎么也喊不出哽在喉口的名字。
直至那刺骨的河水席卷上岸,远远地飘来个再无知觉的瘦弱尸体——
“林羽鹿!”
秦世猛然睁眼,终发现自己是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或许是听见那声呼唤,林羽鹿上不来气一般,短促地咳嗽起来。
秦世本能地伸手去拍,隔着病号服摸到意外的滚烫,再打开台灯,只见小鹿雪白的脸泛着异样的殷红,嘴已干涸到裂出血痕!
急促的呼叫铃声打破了后半夜的沉寂。
“不是二十四小时监控吗?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眼瞧着医护人员冲进来忙碌,秦世忍不住在退到旁边的同时骂了两句。
医生并未理睬,只在确认过仪器数据后吩咐:“转重症病房。”
……
白天就商量了这件事,本还心存侥幸觉得未必需要,没想变化来得远比想象中更快。
秦世无声地瞧着他们把林羽鹿紧急推走,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感觉就和快要在湄公河里溺毙了似的,遇到任何荒唐的希望都想竭力抓住。
然而手心空空如也。
*
奇迹似乎并不打算青睐向来命苦的小鹿,接下来的两日,病情急转直下,别说吃饭聊天再无可能,尚存的生命体征也随时将在昏迷中消失不见。
秦世大部分时间都在走廊等着,玻璃那侧便是几乎快被白色机器吞没的林羽鹿。
一墙之隔,多像生死相隔。
“今日检测癌细胞数量确实有所下降,”医生冷静地报告,“但目前高烧带来的并发症非常复杂,情况和之前预料的一样,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秦世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甚至没力气给出回答。
之前在泰国还和外公大言不惭过,说哪怕治不好也不会让小鹿一个人走。
结果,无法面对的人似乎不是林羽鹿,而是不堪一击的自己。
心脏鲜明作痛,或因太久没睡过觉,或因如巨山般的压力几乎摧毁了每根神经。
秦世恍惚回忆起爸妈被推入太平间的画面,竭力挣扎过数次,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我去陪着他。”
医生抱住病历,无奈地摇了摇头。
*
好冷。
秦世小心地用指腹摸过林羽鹿的手背。
四年前小学弟的身体还那么温暖柔软,怎么而今就成这样了呢?
“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秦世轻声问。
当然没有回答。
他露出极凄惨的笑意:“外公说,如果我不曾对你动心过,那你是死是活,全都怨不得我。可我没法这么自欺欺人,把你当成芸芸众生的是我,不负责任地想要霸占你的人也是我……其实,承认你和别人不一样,真有那么难吗?”
“你本该成为独一无二的小鹿……很幸福地活着。”
秦世的手指微微颤抖:“我每天都想向你道歉,可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什么词汇,能够把所发生的一切说得一清二楚?”
他嗤笑:“你应该……不再想听廉价的对不起吧?”
似乎感应到了耳畔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已经十八个小时没有苏醒的林羽鹿忽微微挪了下手指。
秦世猛然抬头,发现他眼睫轻动,忙扑上去恳请:“小鹿,你再坚强点,癌细胞已经开始变少了,听到没?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你还可以继续读书、写剧本,把之前错过的人生全都找回来,难道你不想吗?”
琥珀色的眼眸缓慢张开,但呼吸机内的薄唇却没能力出声。
尽管知道自己可耻,但秦世已经找不到别的理由去劝慰,他急着说道:“我……我之前不敢告诉你,你又有了我们的宝宝,陈敬轩一直在东港,是因为你怀孕了!”
神色迷茫,林羽鹿仿佛随时会再昏过去。
秦世扶住他的肩膀:“你不能放弃!你坚持不住的话就会把它也带走的!它肯定和小森一样聪明又可爱,你忍心吗?你不忍心对不对?求你再努努力,我求你活着!”
我求你为自己活着,只为你自己……
声音已完全嘶哑的秦陆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却不知林羽鹿还有没有机会,用余生去体味他从未能拥有的自我。
耳畔的胡言乱语吵闹不休,林羽鹿艰难地咳出了声。
复杂的仪器随之声响乱作。
医生带着护士飞速冲入,今夜又成未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