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不停下落。
其实赶来的路上, 秦世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终于瞧见活生生的林羽鹿,那些话又全部哽在喉口, 不知先讲哪句才好。
能言善辩的学长沉默了, 倒是向来沉默的小鹿先开了口。
他把安眠药拿回手中,努力藏入雨衣里, 轻声道:“学长不该来找我的,小森还好吗?”
话毕便狼狈地猛咳起来。
终于如梦初醒的秦世伸手把他扯进怀里:“他很好,是你不好。从前全都是我的错, 我会改的,你先和我回去治病。”
明明抱得很用力, 但隔着雨衣,好像没传来什么温度, 只觉得沉重又窒息。
林羽鹿声音咳得嘶哑,气若游丝:“我不用你帮忙,我们之间没有关系的。学长心软可怜我, 反而让我更难受。”
尽管陈敬轩早就打了预防针,可亲耳听到小鹿讲这些丧气话, 秦世仍旧心如刀割。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 无论是想托付孩子,还是身体不好,早就显露过无数端倪,之前甚至看到了他腹部的伤痕,看到了检测报告的碎片……
就因为全不在意, 而轻飘飘地熟视无睹,实在可恶至极。
这时候谈悔意或感情都无可厚非,但瞧见林羽鹿摇摇欲坠的样子, 便知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纠缠。
秦世毫不犹豫地直接把他原地抱起:“我的错误以后你可以一件件清算,现在必须去看医生,听话。”
“我不要再受你这种恩惠!”
林羽鹿少见地惨叫起来,拼了命般在他怀里挣扎,像只亮出爪子的猫咪。
秦世完全不顾,带人大步朝暗巷出口匆匆走去。
“放开!你放开我!”
林羽鹿使劲揍他,却如蚍蜉撼树,一着急连那瓶安眠药都手滑飞了。
他完全能够想象本性并不恶毒的秦世对那些事有多不忍,也完全能够想象待到不忍散去,治病的帮助又要成为挂在嘴边的恩惠,以证明自己依然是那个摇尾乞怜的废物。
太崩溃的心情让林羽鹿发出声狼狈的哽咽,竟猛地咬住他的脖颈,想用最后的力气划清界限。
疼痛无比鲜明,但这是活着的证明。
秦世依然急着赶路,没有任何反应,直至脖颈间的感觉忽然消失,察觉怀里的小鹿失力昏迷,方才不由地沉下目光,抱紧他的后背,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
从金三角坐越野车赶至最近的机场,再于医护人员的混乱配合下登上私人飞机,待到终于冒雨起飞直奔东港,过度紧张的秦世迟迟恢复了匀速呼吸的本能。
剪衣服,擦伤,注射,给氧,测量心率和血压……
瘦弱的林羽鹿被折腾得像个破布娃娃,几度如遭梦魇般混乱抵抗,直至加了镇定类的药物,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秦世始终握着他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那冰冷的皮肤。
护士利落地将小鹿的棉布裤腿剪开,给膝盖清创时忍不住啧了声,忙呼唤医生判断:“会不会感染?”
是临走那日摔破的伤口,多半是根本没处理,加之泰国炎热潮湿,竟已烂到通红泛白。
秦世愣愣地瞧着,完全想不起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脾气,连小鹿摔了都不回头扶一下。
从前总是认定人性本恶,毫不怀疑林羽鹿与陈医生有染还来欺骗自己……
其实但凡有点脑子,都应分析的出其间必有蹊跷。
可能就是……潜意识里认定了,这位小学弟永远只能是崇慕自己的玩物,而气急败坏于他去亲近别人吧?
简直傻逼。
“他状况怎么样?”
等到忙碌告一段落,秦世终于艰难问出声。
随行的医生冷静回答:“正在高烧,显然不太乐观,但具体结果还是要回医院彻底检查才能确认,我建议尽快评估是否进行CAR-T治疗。”
这种从患者自身采集T细胞,依靠基因工程技术进行改造,使其能够主动识别攻击癌细胞的技术比较新型,主要适用于白血病和淋巴癌患者,是目前最大的希望所在。
所谓百万抗癌针对秦世当然构不成负担,可小鹿的状态还是让他惴惴不安,完全无法放松分毫,故而嗯了声便算作回答。
飞机外的前路无比黑暗,一时间,机舱内除了机械的轰鸣,再无其他声响。
*
很模糊的无梦之夜。
终于恢复意识的林羽鹿缓缓睁眼,呆望了半晌陌生又宽敞的房间,因空气中的消毒水味,而猜测这装修温馨,落地窗外鲜花盛开的地方当是医院。
温暖、干燥、身体触觉迟钝、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这种处境让泰国那些潮湿苦痛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温和的琥珀眼微微眨过,终于察觉到舒适的病床上并非只有自己。
他缓慢侧头,瞧见了沉睡的秦世。
学长应当是稍微收拾过,新衣服和干净的脸终于让他没那么狼狈不堪了,但眼底青痕依然明显,多半是极度缺乏睡眠。
禁不住叹息。
明明是很轻的声音,但秦世竟瞬间就清醒了,他伸手捧住林羽鹿的小脸:“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别碰我。”
仿佛没听懂这句话,秦世愣了愣。
林羽鹿认真重复:“别碰我,别躺在我旁边。不想和你是这种关系。”
……
永远那么柔和的眼眸依然是不够凌厉的,但显然意念真诚:“之前听你的话,和你上床,只是……只是为了让小森走进你的生活。其实我并不想那样。”
话毕他便拉紧被子,闷闷地咳嗽了起来。
小森?现在小森在我手里,不还是我说了算?再说是我强/暴你的吗?不还是你诱骗我?怎么现在义正严辞起来了?
很多恶劣的话不动脑子就能跑到嘴边,但秦世怔愣过后,竟然真的默默爬下了床,安抚道:“我知道了,你别激动。”
说着便不太擅长地准备起温水和吸管,试图让小鹿喝上一些。
林羽鹿已经咳到目泛泪光了,却仍死拽着被子,不肯露出嘴巴。
秦世缓慢地蹲跪到床边问:“你是想表达,不愿意花我的钱治病,你不想欠我,也害怕我之后拿这个事欺辱你,对吗?”
……
林羽鹿闭眸沉默。
“最近我总是在思考,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秦世轻声道,“起初我也觉得,多半因为你对感情有很高的要求,我让你反复失望,你死也不愿欠我什么。”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可我难受时读了些书,有本叫《此生未完成》,是位患了癌症的母亲临终前写的,书里有这样一段话……‘我甚至想,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像个瘫痪的人,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和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到爸妈牵着儿子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乐意的’……读到这里我就笃定,你可以放下尊严来东港找我,就也能忍辱负重让我帮你治病,因为你对儿子的感情,不是我这种人能够想象的。”
前面那些话,林羽鹿还在安静地听着,可他听到后面,便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不由躲在里面微微颤抖。
秦世目露不忍:“所以,其实你是知道很难痊愈,你害怕死在小森面前,是吗?这种恐惧把你压垮了,你甚至想一了百了。”
大手搁着被子摸住他的额头:“从前你相信过我太多次,我每次都让你失望了,我求求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只要你配合治疗,我不会让你死,我会让你陪着儿子长大。所谓钱财对我本是过眼云烟,是我下贱,知道你在意,就总拿这个话题欺负你,以后绝对不会了。治病的钱,你想还我就还我,等以后你会有喜欢的工作,会有幸福的生活,你总能赚到的,你曾经在几十万人里考了第一名,这次你肯定也能成为战胜癌症的那一个。”
秦世时常可恶,但他也有很多优点,譬如聪明、从容、轻轻松松就能把人看透。
相识数年,林羽鹿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说得过他。
这次,心中千回百转过……最终却也依然不太行。
“小鹿,你会好的,这病不像你想得那么绝望,乖乖休息,等儿子放学来看你。”
秦世语气笃定地安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泛红的琥珀眼终于重新露了出来,但话却没力气再说半句。
正无言对视之时,病房的门忽被敲响。
秦世忙帮他掖好被子,飞速起身离开。
*
关门的刹那,秦世的手才微微抖了起来,他这辈子在太多场合劝说过太多人,但没有哪一次如此忐忑,生怕讲错一个字而搞砸一切。
从欧洲被请过来的主治医师略显担心:“没事吧?”
秦世摇头,边走边追问:“检查结果怎么样?治疗方案什么时候能确定?”
“目前看患者的身体状况,细胞疗法是可以尝试的,正在尽快推进,”医生表情苦恼,“但有个意外情况。”
医生口中的意外准没好事,秦世不自觉地蹙眉。
雪白的检测报告被递到眼前。
“林先生他……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