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种种, 从不会为谁的意志所转移。
东港的夜永远灯红酒绿。
自美国回来不久,温简寒尚不习惯这热烈的烟火气,在百年酒楼的阁廊间匆匆行走之时, 眉宇间尽是忧色。
被疫情拖累的家族生意和他败了又败的创业企划, 真把这位名校毕业的天之骄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得到邀请一位知名投资人吃饭的机会, 颇有点成败在此一举的意思。
温简寒刚转过拐角,便见对方的特助等在包间外,忙故作热络地迎上去:“张哥, 到这么早?我方才有些堵车——”
“你倒是接电话啊,”张助理莫名兴奋, “来了贵客,还是冲你来的。”
温简寒眨眼:“我?”
张助理扶住他的后背:“论起来还是你的大学前辈, 好好把握机会啊,人家若有兴趣,我们老板自然也会支持的。”
说话间, 便把这位被迫走入社会的小海归推进门去。
头脑空白。温简寒抬眼就瞧见主座上的英俊男人,他和自己同样年轻, 但不凡的气度和眉眼间的傲慢让彼此显得天差地别。
着实没想到。
温简寒紧张地咽下口水:“秦学长,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啊。”
“学长就别叫了,怪肉麻的,”秦世平光镜后的那双眸子笑意微妙,“本来忘了,但最近又碰巧想起来。”
好熟悉的随心所欲。
温简寒的目光滑过他过分精致的西服:无论是璀璨的金钻袖扣, 还是高达八位数的星空腕表……当真随便施舍哪一样,都能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压抑住瞬间复苏的嫉妒与仰慕,温简寒不易察觉地拽了下衬衫袖子, 迅速倒酒:“那是我的荣幸,真没想到今天能见到秦……前辈,太高兴了!”
秦世看戏似的瞧着他自灌茅台,又朝身边的投资人笑:“有这么高兴吗?”
男性很难屈从于年少气盛的对象,但选择屈从利益却容易得多。
老谋深算的投资人立刻端杯:“自然高兴,要我说小温也是真不懂事,来东港这么多天,怎么不主动拜访下秦总?”
“怪我,前些天家里太忙,”秦世拒绝,“酒就免了,喝点茶吧。”
守在旁边的旗袍美女立刻奉上如圣旨般华贵的茶单。
这里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吃饭的地方,爱茶的东港富豪们更是穷奢极欲。
听见秦世的点单,要做东的温简寒心疼到眼皮微跳,却只能强装镇定地试探:“前辈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世挑眉:“有事的不是你吗?”
投资人在旁笑着帮腔:“听说你现在需要注资,秦总就主动要来听听,真不愧同窗情深。”
“大哥你这用词我有点害怕,”秦世照旧语气轻松,“我和他不是一个专业的。”
关系不错的投资人立刻哈哈笑:“对,想起来了,你学的是念经。”
秦世嫌弃:“国学懂吗?什么时候能有点文化?”
眼瞧着他们熟稔相谈,温简寒心中不是滋味。毕竟自己与秦世年龄相差无几,境况却截然不同,很难不生出对老天不公的强烈责难。
但气归气,还是正事要紧。
温简寒端正的面庞浮出讨好之色,趁机讲起公司当前的麻烦和可观的远景。
约听过半分钟,秦世便开始摆弄手机,依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硬撑出雄心壮志越讲越低微。
察觉到声音彻底消失,本心不在焉的秦世又抬眸:“继续啊,有点意思。”
温简寒抿了口比金子还贵的茶,继续努力游说,烫得嘴唇生疼。
*
一顿晚餐没怎么动,结账时的价格却惊悚得紧。
好在难以揣测的秦世还真耐下心来,把温家困境问得一清二楚,饭后又单独留了温简寒聊天,在如园林般的院子里悠然迈步,态度不明。
当年就没巴结得上这位学长,谁能料到今夜竟能有此机会?
温简寒酒喝得有点多,走路步伐飘忽,偷见他始终挂着神秘笑意,便鼓起勇气发出邀请:“前辈周末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几个美女朋友出海玩?我来安排。”
“不是急着拯救公司吗?还有这闲心,”秦世停步到莲池边,垂眸观赏刚刚出现的花苞,几秒后又道,“你学编剧的,竟然转行了。”
温简寒干笑:“小时候想走艺术这条路,长大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秦世笑着看他:“但我记得你发表过小说,当时在学校挺出名。”
温简寒无所谓地耸肩:“早就不写了。”
秦世呵道:“那多可惜,我没记错的话,不是还被抄袭过?”
“嗨,您记性真好,”温简寒竟在不知不觉换成尊称,试图用陈旧之事拉近关系:“是说林羽鹿啊,那个怪胎竟然还疯狂追求过前辈,也不照照镜子。”
……
秦世移开目光:“看来你记性也不错。”
聊起学生时代的八卦让温简寒轻松许多,甚至笑得有点原形毕露:“那怎么可能忘呢?他还在圣诞舞会对您当众告白,笑死人了。”
圣诞舞会。的确有那么回事。
当时秦世得意忘形,故意嘲弄林羽鹿的感情见不得光,逼他做出完全不符合性格的大胆行为。
记忆中,一身寒酸的小鹿站在奢丽的宴会厅里简直快吓傻了,雪白的脸憋得通红,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可爱又可怜。
被取悦到的秦世故意俯身看他,离得很近。
以为要被亲吻的林羽鹿微微抬头,却只得到毫不掩饰的嘲弄笑声。
不仅秦世笑了,在场的学生全都笑了。
也正是在那夜,喝醉的林羽鹿被秦世折腾整夜,次日却依然被告知做|爱不是恋爱,是他自愿献身的愚行。
而今再回想起来,可能那就是压垮小鹿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此后,争吵、分离……长别四年。
只在瞬间,秦世的记忆就再度惨烈地复苏了一次。
他心神恍惚之际,只听到耳边的蠢货唠叨个不停:“要我说,被那种乞丐喜欢简直是侮辱前辈,当时很多人替您教训他呢。”
“教训?”
秦世一时间未懂这词,但又很快懂了。
可能事实并非外公断言的那样,是讨厌自己的人报复到了林羽鹿身上。
恰恰相反,全怪自己。毫无意义的铺张与大方换来无数舔狗,傲慢和残忍也被那些家伙无耻学去,通通化为羞辱小鹿的利刃。
心像被撕裂了个口子,无法顺畅呼吸。
整晚最明显的夸张笑意出现在秦世脸上,他打量温简寒:“你也替我教训了吧?老实人怎么敢抄袭,老实人只会被骗。”
那笑鼓励到醉酒的温简寒,他早就不再创作,也并不觉得所作所为的恶作剧是什么大事,脱口而出:“谁让他没电脑,在机房写东西还用您的生日当密码啊。”
话音落下,交谈便被飞速冲过来的小男孩打断。
他粉雕玉琢的脸怒气满满:“你说话不算数!我都等到九点啦!”
温简寒怔愣,对视上秦世同样回不了神的俊脸,而后装出慈爱模样:“小朋友和前辈长得有点像,哈哈。”
秦世回神:“是我儿子。”
别说身为秦陆唯一的外孙,就是普通的二十五岁青年,也没可能拥有这么大的儿子。
温简寒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吗……真可爱。”
秦世忽用种相当古怪,甚至很危险的厌恶眼神对视他:“是我和林羽鹿的孩子。”
…………
喝了半瓶茅台的温简寒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昏头了,原本灵巧的舌头有点结巴:“林、林羽鹿……”
秦世冷笑:“是我老婆。”
“才不是,你胡说!我再等你十分钟!”
林亦森竟然气得踢了他一脚,扭头就跑。
纤尘不染的西裤上瞬间留下个小脚印。
秦世沉默地目送小森跑向保姆,再打量温简寒的时候,已经完全调整好情绪似的,重新淡笑询问:“你也听到了,只有十分钟,细说机房的事,嗯?”
*
纵然外公从未教过,残酷的现实也很容易为秦世阐明这样的道理:穷人的悲喜远不及一粒尘埃,他们很多时候未必明白为什么,便被荒唐的命运轻而易举地碾碎了。
如果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才搞清楚林羽鹿究竟受过什么委屈,他也尚可接受。
结果,不过几句打听、一场饭局、几句笑谈……
就能把血淋淋的真相铺开来看。
察觉到手有些颤抖,秦世终于深呼吸了下,回神看清窗外的街景。
“那个跟你聊天的叔叔,看起来好讨厌的样子。”
小森在身边的儿童椅上发出抱怨。
秦世回答:“不用叫他叔叔。”
小森不明白:“那叫什么?”
背着林羽鹿,秦世又开始乱教:“他从前对小鹿不好,所以叫他狗东西。”
听到这话,小森立刻气呼呼地学了句:“狗东西!”
天真无邪的童音,仿佛在骂身边同样可恶的父亲。
不老实地扭动了下,小森又追问:“真的带我去看爸爸吗?”
秦世挑眉:“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话让林亦森稍微开心了下,又郁闷:“我想和爸爸住在一起……”
……
“我也想,”秦世哼道,“人活着不是想要就有,学会接受现实吧你。”
小森瞪他,头一次发出质疑:“为什么爸爸不喜欢你了?为什么他不能一起住在大房子里?你是不是干了坏事?!”
秦世瞧向他明亮的眼睛,半晌才道:“嗯,我犯了很多错误。”
“爸爸说犯错误改正就好了,”小森继续质疑,“你就不能改改吗?”
秦世笑得难受:“是很大的错误,改了他也不信。”
这话让小森苦恼思考过几秒,又开始搬出林羽鹿的教育:“爸爸还说,行胜于言!”
……
秦世应声,故意用力捏了下他的圆脸。
“我要告诉爸爸你欺负我!”小森吃痛不满,连续发动攻击:“你好没用!别的小朋友都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没人要!”
真不知该怎么应付这家伙了。
秦世走神片刻,学着小鹿的说辞安慰:“我会努力的。”
没想到,林亦森竟真闷闷地安静下来,显得无限委屈。
*
城中村的夜以安静居多。
白日翻译得太累,林羽鹿本已抱着书在柔软的沙发上浅睡了,隐约听见开门声,又茫然睁眼。
备用钥匙是被秦世强行要走的,以担心他晕倒了没人管之类的理由。
当时学长保证过绝不会随便过来,后来也真没轻易打扰,以至于林羽鹿渐渐忘了这件事。
今夜忽遭拜访,莫非是喝多了来闹事?
他警惕地心生疑窦。
“爸爸!”
幸好先跑进门的是小森。
“怎么不在家好好睡觉?”
林羽鹿摸摸儿子的头,转而抬眸观察正在关门的秦世:应该挺清醒,看打扮是又去应酬了,二十多度的天气穿着西服也不嫌热。
好心地帮忙打开空调冷风。
谁知秦世立刻伸手关掉,也没多数落什么,只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站到冰箱前默默地补充起里面的水果蔬菜。
安静到诡异。
小森爬到沙发上撒娇:“有爸爸的地方才叫家,我想和爸爸住在一起,我好想你。”
林羽鹿努力解释:“我现在身体不好,你还小呢,需要人照顾。”
小森拧巴起表情。他模糊地懂一些事,又不全懂,只觉得所有不爽都是秦世的错,不由朝他的方向使劲蹬腿空踢。
“不许这样,”林羽鹿忍不住把儿子搂在怀里拍了拍,“你要听话。”
小森委屈:“我听话的,我英语课拿了一百分,坏爸爸说我今天可以睡在这里。”
“明早苏薇来接他上学。”
秦世终于解释了句,又在门口的袋子里翻出浴巾和儿童睡衣,动作颇显生疏。
看样子是打算给小森洗澡。
林羽鹿努力支起身子:“我来吧。”
“坐好,别害得我等下还要伺候两个。”
秦世这样拒绝着,就把林亦森拎去卫生间。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流动静。
棉花糖有些担心地在门口喵了声,歪头望向主人。
林羽鹿淡笑,总觉得几日没见的学长有些奇怪,却又讲不出到底哪里怪。
*
终于把小祖宗安顿好,夜又深了几分。
林羽鹿帮儿子盖好毛巾被,不安地望向坐在书桌前的学长。
“我等下就回去,紧张什么?”
秦世嗤笑。
林羽鹿指指他的衬衫袖子:“你衣服湿了。”
秦世没在意,只问:“今天还吐吗?”
林羽鹿迟疑点头。
“五周多了,”秦世有些不忍,但还是选择直面该劝说的时刻,“现在做手术,损伤是最小的,否则等以后再出意外,又得要你半条命。”
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些理智说辞,但依然心酸。
林羽鹿浅浅移开目光:“不是每天都要给女儿打电话吗?又不想要了?”
“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乖乖养病,”秦世始终望着小鹿,似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唯剩苦笑,“她来的不是时候,比不得你身体重要。”
善良无药可医。林羽鹿低头握住手指:“等下次见陈医生,听听他怎么讲。”
如果不曾那样胡作非为,是不是现在理应爱情美满,儿女双全?
不切实际的想象飘过秦世的脑海。
恨自己。
眼前活生生的、满脸沮丧的小鹿,终于让秦世意识到:今晚始终纠缠在心头的痛意为何物。
愧疚与心疼都太过傲慢了,身为罪魁祸首,远没资格如此高高在上。
他努力调整过情绪,尽量表现如常:“复诊那天早点出门好吗?带你去看话剧。”
这邀请让林羽鹿别扭,感觉搞得像约会似的,立刻想要拒绝。
但太善于投人所好的秦世马上劝道:“是些小剧团准备参加戏剧节的作品片段,虽然不够精致,却很丰富,能帮你开拓视野,总坐在书房里胡思乱想,是写不出好东西的。”
这话当然很有道理,林羽鹿迟疑:“可是……”
秦世使出杀手锏:“有个儿童剧给小森安排了角色,若是排得顺利,到时候可以去剧院演出,你不想先瞧瞧吗?”
彻底被戳中软肋的林羽鹿终于眨眼:“那好吧,是什么角色?”
秦世在手机上翻出定妆照给他瞧。
谁晓得林羽鹿刚接到手里,没拿稳,险些将其摔掉。
是反应很快的秦世俯身捞住。
毫无预兆的晃神之刻,他竟然顺势离开椅子,埋头到了林羽鹿的腿上,用力抱住他的腰。
???
彼此夸张的身高差让这个姿势很别扭,别扭到小鹿根本不敢挣扎,石化过两秒才轻轻地碰了下秦世的肩膀:“学长,你是不是又喝多酒了?”
秦世不回答,甚至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林羽鹿非常不安,摸住他的短发担心道,“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是极度陌生的恳切。
“小鹿,我余生都会好好保护你,无论你怎么看待我。”
听到这话,林羽鹿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绝症彻底没救了。呆滞过几秒,才明白是学长情绪发作,不由松开手:“别说这种傻话,我也发过关于一辈子的誓呢,结果不还是只过四年就不作数?人生远比我们想象得不可预料。”
“如果我食言,就让我活不过四年。”
秦世竟然抬头这般回答。
林羽鹿知道怎么应付他的傲慢和恶劣,却对这种赖在面前的疯言疯语无所适从,充满无奈的琥珀眼眨了下:“把话收回去,住嘴。”
没想到秦世竟然真的不再吭声。
不知何时被吵醒的小森探过头来,大眼睛充满好奇:“你们在干什么?”
简直太尴尬了。
林羽鹿慌张拽起秦世,把西服和车钥匙胡乱交付:“回家吧,我不能太晚睡。”
没像往常那般胡闹,秦世只将个小东西塞到他手里,便悻悻地开门而去。
一下子少了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狭窄的屋子终于宽敞了起来。
林羽鹿本以为收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礼物,垂眸瞧了瞧,竟只是颗晶莹透粉的水果糖。